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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番外:宋二子的宋七丫

  宋二子之所以叫宋二子,自然是因為他上頭曾經有個叫做「大子」的兄長。

  早亡的兄長理所當然被記入族譜,只要宋家還有後人,就能享有香火祭饗,不怕當了孤魂野鬼,連死了都要挨餓。

  宋二子對兄長沒有任何印象——畢竟這位兄長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病亡,早早化成了一捍塵土。他是個寡淡冷情的人,能在他心上留下印象的人真的很少,甚至是親生爹娘的面容是何模樣,他都已無法清楚回想起來了。

  只記得他們各長著一雙餓綠了的眼,瘋狂而血絲滿布,就像荒野的餓狗那樣,什麼都能吃、什麼都想吃。

  想活著,就得吃,吃盡一切可以下肚的東西——即使是人肉。

  身為人類的底限一旦打破了,就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朝畜牲的方向墮落而去。

  宋二子是宋家第二個兒子,也是唯一活著的兒子,卻不是唯一的孩子。在他之前有沒有其他姊妹他不清楚,但在他之後,他娘生了五個女兒,從他的排行往下數,分別被叫做三丫、四丫、五丫、六丫、七丫。

  天下大亂了數十年,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讓所有人都活得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山吃光了、水喝光了,連土都成了填肚的食物,還有什麼是不能吃的?

  愈是艱困的環境,愈是讓人願意多生些孩子出來,那可是肉啊,傳說中的肉啊!

  人們都餓成了獸,出生以來從來沒吃過肉味的比比皆是,當他們終於吃到一口肉時,大概就是人肉。

  宋二子並不清楚自己在不知事時,有沒有被父母塞過人肉吃下肚,但當他曉得那些肉都是同類時,卻再也塞不進一口,即使是被強塞,終究也會嘔吐個一乾二淨。

  不是他天生有什麼特別高尚的道德感,他們這樣活得卑賤的人,沒什麼禮義廉恥的概念,他們每天閉上眼就是等死,睜開眼就是覓食,除此之外,腦袋再也填充不了其它的想法。他或許並不是不能接受人肉,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些人肉是他的妹妹們,或者,是用他的妹妹們換來的人肉……

  三丫活到了五歲,餓死了,爹娘將她交給鄰村的一戶人家,然後遮遮掩掩地換回一些看不清原樣的碎肉塊。那樣捧起來都沒有一手掌大的碎肉塊,別說是要供應全家人了,光是給爹一個人吃,都不夠塞牙縫。

  所以那些肉,妹妹們沒份,娘也只能吃一小口,剩下的,就是爹跟他吃。

  宋二子是宋家唯一的兒子,是香火指望,無論如何,他都得活著!所以他被塞了肉吃,為了不挨揍,他拚命隱忍地跑到離家很遠的山包上去吐得連膽汁都出來了。

  當他愈來愈大,下頭的妹妹們卻一個接連著一個消失。

  爹娘的說詞就那麼幾個——餓死了、埋了、賣了、給人當童養媳去了等等。

  後來,娘生了七丫。

  七丫完全不像是宋家會生出來的孩子。從一個長期饑餓的母親肚子裡生出來的孩子,不應該長得白白嫩嫩,不應該豐潤可愛,更不應該……天生帶香。

  那種香味很舒服,宋二子很喜歡,雖然聞了之後肚子會更加餓得不得了,但他仍然愛湊近七丫,喜歡抱著她,深深嗅聞著她身上那股香得醉人的味道;這樣的香味,會讓他覺得這令人痛恨的世間,還沒有那麼絕望,至少,七丫是美好的。

  曾經在幼年時有幸吃過一次白麵饅頭的爹說,那是白麵饅頭的味道。

  宋爹在說這句話時,目光牢牢盯著宋二子懷中的七丫,帶著毫不掩飾的饑渴,就像在看一盆已經煮得香噴噴的美食……

  宋母聽了之後狠狠地吞著口水,發綠的眼也猛看著七丫,沙聲道:「原來……白麵饅頭是這個味兒嗎……真香啊……」

  父母的神情令宋二子毛骨悚然,全身寒毛直豎,整個人像掉人了冰窖裡一般,徹底凍結!

  這是你們的女兒!她不是口糧!

  他想大吼大叫,可卻完全發不出聲音,只能緊緊抱著七丫,軟弱無助地縮在角落,徒勞地叨念著——

  「別怕……七丫……二哥會保護你……不會讓你被吃掉……」

  也不知道是不是七丫的出生帶來了好運,那三、四年裡,村子沒有水災旱災,地裡的作物竟有了些許收成,而且沒有招來盜匪搜刮。於是村子裡的人終於過了幾年人樣,半饑半飽地撐過了好年景。

  如果年景一直好下去,已經化為半野獸的村民會轉變為人,但是,天總是不從人願的。天災又來了,人禍也來了,村裡什麼都沒有了,還死了很多青壯,宋二子的父親也死在那場匪災裡。

  當宋二子從疼痛中醒過來時,就看到饑餓的村民正在烹煮那些被殺死的屍體,一個一個躬身彎背猥瑣得像豺狼,沒有一個有人樣!他管不了這些,只慌忙找著自己的母親與妹妹七丫!

  當他找到七丫時,恰是七丫被母親交給一個正流著口水的婦人的時候,那個婦人早已迫不及待地拉著七丫的一隻手臂咬了起來,而母親也忍不住拉了七丫的另一隻手,伸舌頭舔了下。

  「她爹說她身上這是饅頭味,白麵饅頭味兒……你吃吃,是不是這個味兒?」

  宋二子大吼一聲沖上前推開母親,一把將七丫給拉到身後,然後瘋狂地瞪著這兩名婦人,雙目怒瞠,鼻息灼熱,整個腦袋轟轟巨響讓他什麼也無法想——

  「哇!」

  當他聽到一聲淒厲的慘號時,才看到自己竟然抱著一塊人頭大的石頭將那婦人給砸了!

  他知道他砸了人,這是他第一次行兇,但他完全沒有害怕或其它別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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