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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起落有致的馬蹄聲在深夜裏的青石板上踏出清響,啪噠、啪噠的往東邊行走。不走絲路,準備向吐谷渾國叩門,看看能不能買些好東西運回中土做買賣。

  「主子,就這麼離開不好吧?」蕭忠忍不住策馬到主子身側,低聲問著。

  「咱們這次在于闐耽擱太久了,竟待了大半年。家裏不是說攏春給你生了名白胖男娃?咱們趕回去還來得及過年哩。」在暗夜行走,似乎已成為習慣。

  蕭忠傻笑了半晌,才又想到不妥之處:

  「沒有與他們道別不好吧?明兒個天一白,見不著我們,卻只見到一床的銀兩,你猜仇巖他們心底多難過呀。」今夜是為了慶祝仇巖身上的傷終於康復,左眼是沒救了,但他的左手與左足沒有廢掉就是萬幸了。

  「緣起而聚,緣盡而散,有何不妥?半年來咱們為仇巖與邱大娘一家子經營了一家中土貨的鋪子,以後貨品由咱們商號負責運到,物稀精美,這邊的富戶搶著要,他們將不虞匱乏,也不再受人欺凌,這就很好了。」

  「也對啦。可是我想他們仍是會為你的不告而別難過的,我說呀——」愛說話是蕭忠的毛病,心腸太軟,百般放不下後,自然就會有一大串的數落來嘮叨主子。

  傅岩逍開始覺得有絲不對勁,任由蕭忠自個兒唸個開心。他昂頭看著前方四名開路的護衛以及一名領路人,再轉過頭去看著身後十大馬車的貨品,以及貨物後方的六名壯丁。一切如常,沒任何不對。可是他的心口卻兀自警戒起來,跳得比尋常快速。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他勒住馬身,住後方走去,指示眾人仍然前進。這行為他常做,所以眾人不以為意,只當主子要巡視貨物與確定所有人的清醒。

  直到一長列的商旅已走遠十數丈,傅岩逍仍立於原處,四下看著。四面八方仍是黎明之前的闃沉如墨,風沙撲面有麻辣的痛意。一股直覺驅使他看向來時路不遠處的一片樹林。「誰在那裏?」是人嗎?是野獸嗎?或是自己看花了眼?誤把樹影當成會動的動物?

  樹林深處,緩緩移出一道巨大的黑影,不必看清其長相,傅岩逍便已叫了出來——

  「仇巖!」

  那名喚作仇巖的,拖著微跛的腳無聲走近,立於傅岩逍面前不言不語。背上綁著一隻布包袱,左手握著一把柴刀,依舊是一身洗舊了的黑衣由幾個破洞裏鑽出棉絮的襴褸。

  「你——」傅岩逍第一次啞口無言。「我以為你醉了。而且——我們已上路了兩個時辰,你怎麼追得上?我們騎馬呢。」

  「我有武功。」仇巖眼中有著堅決,也夾帶著一絲恐懼——怕被嫌棄背離的自卑與恐懼。「我有用。」

  「你當然有用。只是一個人有沒有用不是以離家背井來證明。你該回去了。我已安排好一切,日後你與邱大娘他們將會過著好日子。于闐人再不敢欺凌你。」努力要以于闐語完整表達自己的心意,希望仇巖能意會。他的于闐語說得還不太好。

  仇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天生口拙的嘴也無法做流暢的陳述,他只能僵立,只能無言。

  「中原人比于闐人更複雜更難相與。這地方單純多了,你該待在這裏,娶個溫柔的女子,然後一生安然的終老。瞧!我開了間鋪子,請你們當夥計,你們將鋪子打點好不就是對我最好的回報了嗎?來,你該回去了,天氣很冷,你身子才剛好,別著涼了。」

  但仇巖仍是不動。傅岩逍看不分明他的表情,但相信自己已明確拒絕了他報恩似的跟隨,翻身上馬後,揮手道:「回去吧,就此別過。」

  商旅已走得看不見,傅岩逍快馬追隨而去,也為了讓仇巖知曉自己的決心。沒有回頭,馭馬疾去,轉眼已與夜色相融——

  第二天,碩大的身影立於商隊後方的不遠處。

  第三天,步行的孤影仍緊追著商隊——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依然。

  面對脫水餓倒又染上風寒的仇巖,傅岩逍生平第一次徹底屈服了。報恩是他生存的意念,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活著要做什麼。撫養他至成人的李叟已亡故,而傅岩逍恰巧接了棒。實屬意外,多了這麼一個追隨者。

  許多聚散離合後,仇巖始終站在他身後,不曾離開。讓他不由自主的憑恃,不由自主的放心,也更加的肆無忌憚,彷彿天下之大,再沒有去不得的地方——

  沉沉的夢境被清晨的雞啼擾醒。睜開澀然的眼,一時分不清此身存於何景。擁被坐起身,夢中的冬寒與現實的酷暑截然二分。一絲清涼由床邊的小几上傳來,一塊融了一半的冰磚在面盆裏與燥熱角力,掙扎的撥送清涼到他身邊。難怪衣裳沒沾上汗濕氣,原來有冰塊送涼。

  赤足走到面盆邊,掬起一手冰水洗臉,向東的窗戶已有微曦,由這邊看出去,可看到仇巖已在練功。

  為了證明自己「有用」,二、三年來他更加潛心練武,傅岩逍有時候也出於好玩,四處買來一些武譜讓仇巖打發時間。也不知他精進了多少,但還沒見過他打敗仗就是了。

  人活著只為單純的目的過日子真不錯。

  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著一些紛擾困頓,老天不會對誰特別寬貸。但以什麼心思去過卻是可以選擇的。

  仇巖把一條命忠繫於他身上,便打定了一生一世。他的目標非常單純,也沒有其他的想望。算得上是寡求少欲的人了。

  只不過兩年前突然知道他的女兒身身分使一切亂了起來。這轉變聰明如傅岩逍豈會看不出來?只不過一直沒放在心上罷了。

  他告訴劉若謙欣賞不見得是愛,但對於仇巖的因敬而生愛則有一些惱怒。

  傅岩逍不否認自己在這方面太苛求了一點。他既無外表可令人驚豔,又無柔情教人傾心,只有兩種方式可吸引男人的注目:才智或恩情。

  很巧,劉若謙欣賞他的才智;仇巖因恩生情,都出現在眼前。其實他們三人對愛情都相當的陌生,只不過一個好感堆壘另一個好感,不經意間,似乎轉變了些什麼,因此傅岩逍才發現了仇巖暗湧的情意,而這竟讓自己心口泛出甜意。習慣性的接受太多無微不至的照顧,直到劉若謙出現,才知道自己認為不循情的心早已偏向。他原來一直對仇巖有著過多的憐惜,早已不是主從之間的分際。

  早在收他為護衛之時,就注定彼此牢繫的緣分將綿延的牽扯不清了。

  仇巖的心很單一也很純粹。傅岩逍是男人的話,他將一輩子忠心敬畏。而後來,傅岩逍卻成了女人,怕在忠心敬畏外,不由自主的暗生傾慕。

  男與女之間多了這一項不確定。除非是年紀相差甚巨,否則情愫這東西總會悄自生根,無人抗拒得了。

  只是——仇巖若是這麼一直下去,怎麼得了?

  傅岩逍跨坐在窗檯上,兀自失神。渾然不覺仇巖已練功完畢,走了過來,並側臉迴避他僅著單衣的身子。沒了厚重的中衣做掩飾,傅岩逍雖然胸不挺、臀不翹,好歹也是個女人,體態上是看得出來的。

  「我去端早膳。」仇巖恭敬說完就要退下。

  「不用了。」傅岩逍伸手扯住他衣袖。「我決定下個月初就啟程,去年訂的一艘船已駛入了渠道。你覺得如何?」

  「好。」

  「再一次不告而別如何?」

  「我會跟你走。」他轉過身,想知道主子的打算。

  「不必了,我會自己過得很好的。」傅岩逍撥開臉上凌亂的長髮,露出算計的笑。

  「我會跟著。」他只有這句話、這個意念。無論主子是否已嫌他——礙眼。

  「你會讓自己很有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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