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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六章

  月皎星燦,相同的夏夜,不因地處不同而有所改變。在最沉寂的深夜忽地轉醒,所有人都睡下了,連打梆子的更夫也不復聽聞。

  以一襲罩衣憑窗,猶顯燥熱。想是炎氣太盛,所以醒了來。倒了杯水緩緩啜飲,漫不經心的將眼光投注在暗沉的前方,思緒飄搖出天外。

  那樣的夢,已太久不曾來過。倒不是刻意遺忘或回避,只是人總不能只活在緬懷中追思一些改變不了的事。

  二十年以前的人生為父母、為乳娘,為種種世俗的牽絆而活已太足夠,前塵舊事實在沒幾件值得記憶的。

  「去吧,去吧,再沒人綁住你,再沒有你的責任,我太愛你而誤以為世俗的好即是你的好,結果在我彌留的這一刻才驚悔自己的愚昧。去吧,去吧,人生不過數十載,我只要你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不負此生——」

  太多愛他的人,努力想為他營造出富貴如意的將來,以致於綁住他的足,削去他的翼,困宥住他的身心且視而不見。只認為替他安排了不虞匱乏的人生、受人景仰的身分、養尊處優即是人生的極致。要有這樣的將來,就得不斷的充實他的才智內裡。

  知識,只是為了吸收來符合日後身分而非他可能用得上而學習。

  那實在不是好的回憶。畢竟那段時間內他從未真正感到自在快樂。只能為了愛他的長輩而強自歡笑,爹娘算是早逝的,以致於在他更能體會人世的無常後,對僅剩的至親乳母更是百般依順,只為珍惜這得之不易的情分。

  乳母陳氏實是個了不得的奇女子。

  她有堅毅如金石的心志,支撐著她瘦小的身子、飄零的身世艱苦的在人生的荊棘中走來。新婚期間,丈夫便受徵召從軍,並且戰死。遺腹子出生沒多久即染病夭折,被公婆以克夫克子之罪打了出去。最後教自己的爹娘收留,終於開始過起正常的平靜生活。全心全這守護恩公的孩子,以命相待。

  陳氏不識字,也不曾被教過什麼人生大道理。自她有記憶以來,就被後娘驅策著永遠做不完的家事。但那除了使她更堅強外,一點也折損不了她的心志。

  這一點,他受乳母影響甚巨。尤其十四歲之後的六年,他全靠陳氏一手拉拔。陳氏謹遵恩公遺願,聘名師持續教導他所有該會的學問,為了不讓恩公所剩不多的家財遭不肖親人瓜分,以一個目不識丁的婦人身分內抗親友指責掣肘,在外又得硬起頭皮接手恩公留下的營生。陳氏從不曾想過自己能力底限在那裡,她只知道有些事非做不可,就去做了,壓得自己奄奄一息都像無痛無感似的。

  而當她倏然發現恩公以及自己眼中對小主人最好的安排竟然不是那麼一回事時,她更是毅然決定放他去飛,更遺憾自己守舊古板的念頭誤了他大半人生,領悟得太晚。

  但陳氏的諒解與彌留前那番話,無異是一把鑰匙,解下了他被困宥二十年的枷鎖。

  也之所以,他成了今日的傅岩逍。「以為身為女人若嫁個富貴雙全、人品出眾的丈夫就是女人最奢求的人生了。瞧!被百千個家丁僕婦前呼後擁,所到之處皆被呼喚著:『主母』多麼風光得意。女人只求寄託在出色男人的榮顯上來提攜自己,但是——但是男人並非全是良人啊。我現在知道了。他誤了你,他選擇錯過你,是他的損失,他總有一天會後悔的。我允許你不回頭,別理以前我說過什麼三從四德、烈女不事二夫。你可以榮顯你自己,你才智雙全。他錯過你就是配不上你。我的孩子,別再理會我們大人們對你期望過什麼,我知道的,為了孝順我們,你一直在忍耐。現在才知道,實在太晚了,如果我通情達理一點,早該覺悟了,至少還有命跟著你四處走,看著你闖出一番成就——當然,古板的我仍希望你終究會有一個守護你的男人,讓你一輩子沒機會瞭解什麼叫孤寂。你知道,人生無常,緣深緣淺不定,到最後,伴侶才是真正陪著你的人,你可以的,你一定會找到那個男人,我死了也要看著你找到那個人才瞑目。」

  是的,他是個「她」。

  一個自二十歲之後便穿起男裝丟棄女裝的女子,也是劉若謙急欲找尋的失蹤未婚妻蕭于薇。

  真不知該恨劉若謙誤了他二十年,還是感謝他的背棄讓他自二十歲以後得以自由自在。

  一股極沉的存在感由身後傳來,沒有任何聲響,但就是有人。

  「你怎麼知道我起身了?」仇岩總是知道他何時起榻,難以理解,久了,也就視作平常。

  仇岩遞來一杯涼茶,想來他是特地走了趟冰窖,為他弄來消暑極品。

  傅岩逍只著單衣而不以為意,反倒仇岩嚴守分際不敢讓眼光往上移,正視她毫無掩飾的身段。

  平日著裝時,中衣部分在肩膀與腹臀間填縫上厚棉掩去了女身的婀娜,變成挺肩直腰的瘦小男人,誰會猜想出他會是個「她」?仇岩也是在兩年前救治他身上的掌傷時才發現他是女兒身的事實。要不是採花大盜那件事,仇岩怕是一輩子也不會知曉的。

  傅岩逍所居住的院落,植滿了四季花草,圍住中心點的屋舍。屋舍又區分為六個部分,原本有個丫頭房的,但傅岩逍不讓丫頭伺候。自從大盜事件過後,仇岩舍自己院落不睡,從此屈居於這邊的下人房,真正是與他晨昏共度了。

  這輩子除了乳母外,爹娘也不曾這麼近他身過,初時頗感奇怪,久了,也就習慣了。

  「夢寐間還得分神關注別人,挺難受的吧?」潤了一口冰涼,聲音不復剛才的粗啞。

  「不會。」

  「傻子。」他笑斥了聲,抬首觀月,任夜獨自沉靜於寂然中。兩抹拉長的影子不經意的在地上迭合成親昵,但他沒有發現。

  而一直低著頭的仇岩則逕自望著出神。

  傅岩逍一手持杯,一手平伸迎向微微吹拂的夜涼。地上的長影拉出了修長的蔔字形。仇岩盯著地上的手影,悄悄將左手伸出,讓地上的兩隻手影合而為一,像是牢牢握住的情狀——

  這是他唯一能擁有的神秘喜悅。悄悄收拾在心上,將是他今生最豐美的記憶,死亦足矣。

  被夜風吹得清涼了,傅岩逍心情高亢,將喝剩的茶水塞入仇岩手中,磨拳擦掌道:「來!咱們來蹙鞠(踢皮球)。」由草叢下挖出一顆皮鞠。往前拋出一個弧度,在即將落地前以足尖用力踢向仇岩。

  一場為了輔助主子入眠而興起的消耗體力賽,就這麼不分時刻的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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