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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你自卑過嗎?」他沒撥開她,這簡直悖離了他不與人肢體相觸的原則。但感覺極好,極自然,低下頭看著她明眸皓齒如花嬌靨,總要再三克制才不會又失神了去。十七歲的小女生哪,再過個三兩年,恐怕要出色得禍國殃民了吧?不知誰會是那個「受害者」?

  曉晨迎視他探索的眼。

  「我不會。何況別人羡慕我都來不及。我再不知足,老天必定會親自劈我下地獄呢。」這人!隨時不或忘探視「敵」情哩。

  「人不可能沒有私心。」

  「我還這麼的小,不懂心機算計。」她天真的道。

  「要說這一雙靈活的眼不懂算計,白癡也不信。」他拉她到前頭的回廊坐著。這邊是西廂的盡處,很清幽,幾乎與塵世隔絕般的沒有人聲、車聲喧嘩。

  「太固執的人就算智商高也常會不知變通而表現得像白癡。」

  他對她的暗諷不以為忤,敞開了外套,拉松了領帶,舒適的背靠著廊柱,慵懶的任春天陽光灑滿身。能與小女生聊天也不顧代溝深重,真是不可思議。

  絕大多數錦衣玉食養成的千金小姐們,不知人間疾苦,好逸惡勞,滿口不是名牌就是渡假出國,或比較男友丈夫的成就;高傲得目中無人,無禮得惹人避而遠之。但也有一些出自嚴格教養的千金小姐,學識豐富、有禮、冷淡、優雅——此類中人大抵不出木頭千金之流,甚至內向膽怯。

  莫家的教育一向嚴格,教養出來的子女雖有天生的貴氣,卻不淩人。對「人」的本體抱持一種不分貴賤的尊重,因此他們可以歷經五代的富裕而未見衰敗。莫家的一行一止,是單家努力要師法的。但看在唐勁眼中,真正是東施效顰。端看單家第三代就知道成果如何了。除了靖遠、曉晨,以及——眼前風格卓然的夜茴外,其他簡直專生來印證「慘不忍睹」這句成語的。

  夜茴的特別,大概是自幼與曉晨玩到大的關係吧?否則依她有那種沒大腦的母親而言,能教出什麼有特色的女兒?

  不可否認,夜茴的影像深深烙印在他心版,比曉晨小姐更重上那麼幾分,更是分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快要不務正業起來了。

  他想追這個小女生嗎?不會的!她這麼的小。

  但若沒有特別的感覺,以他忙得分身乏術的情況來說,根本不該分出不必要的時間來浪費在她身上了,畢竟他已能確定單夜茴對曉晨構不成威脅。

  那麼,此刻他耗在這兒是做啥?

  不期然的,他心中自動跳出一首詩,緩緩迴旋在胸臆。那是什麼詩?模糊的搜尋,一直找不到明確的字眼來唱起,是什麼呢?

  「我是那上京趕考而不讀書的書生
  來洛陽是為求看你的倒影
  而春天是愛笑
  明天我的路更長——」

  好不容易找出那最貼切的「黃河」,卻再度震驚於那早已是先一步由夜茴口中吟唱出的小調。

  那是溫里安的「黃河」,他一直在找尋的字句。

  她在春風下微笑,坐不住的輕盈身形又穿梭在花間尋芳,一次又一次的唱著、唱著,也在他心臆震著、震著。已經沒法再有理智,沒法再有心魂,像是來自沉睡深處驟然敲來一聲巨鼓。他知道,有些事情改變了,並且再也回不了最初那無風無雨的淡然了。他只能——陷落。

  應和著她正吟唱的詩,他默念著最末字句:

  「——就是愛情與失戀
  使我活得像亂石刻雲驚濤裂岸的第一章。」

  §第四章

  喚醒她的,不是晨曦的第一道陽光,而是塞在耳邊的無線話筒。

  「大哥打來的電話。」夜茴赤腳由她們相連的房門走過來,暖軟的地毯靜謐了足音。

  「喔。哥哥,該說早安還是晚安?」她沙啞的聲音沉潛在半睡半醒間。

  「還在睡呀?」莫靖遠寵溺的口吻含著笑意,從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傳來。「聽夜茴說你去外公家住了三天才剛回來是不?」

  「嗯,去看了媽媽的花圃,今年花匠改植了一園玫瑰當主題。」

  「有沒有看到新奇的玩意呢?」

  「哥哥,您在暗示什麼嗎?我都聽不懂耶。」逐漸清醒中,她掙扎著半坐起來,站在一邊的夜茴早已替她墊好背後的羽毛枕。

  「晨,除非『那人』怠忽職守,否則你該看到了某位唐姓員工的出場了。而我們都知道那樣的人不可能有操守上的問題。」

  「是外公的主意吧?你怎麼不阻止?」前日舅父們仍不改大驚小怪的態度,直誘哄她索性搬來莫家長住,別教單家的烏煙瘴氣污染了她純潔的心靈。

  「如果你見過他,一定知道他固執得讓人不願浪費口水勸阻。莫家栽培人才的手腕,通常或多或少給了些恩惠來取得別人的愚忠。咱們祖訓開宗明義就有這麼一條:施恩是世上最便宜的收買。」

  曉晨嗤笑了出來,清晨的第一波噴嚏也就這麼引了來。不知何時由廚房轉了一圈回來的夜茴,已奉上一杯山楂茶。打完噴嚏、道完謝、呷上一口茶,才有空回應兄長的話:「謊言不會因是善意而被寬肴;不望報的施恩是為了得到更赤誠的奉獻——」

  莫氏家訓「營商篇」總有一些令人噴飯的名言。小時候讀書讀累了,總愛跑入外公的書房翻閱那些泛黃斑駁的「寶典」來笑上一笑。如今她可以隨口背誦上好長好長的一段。

  莫家享盡榮華富貴近百年,這些處世之道的奉行,正是昌盛綿延的主因。雖厚黑得難登大雅之堂,亦不敢與古代「誡子書」、「顏氏家訓」、「朱子家訓」並論。但事實擺得明白,仁義道德的大話說盡,如今朱子何在?諸葛何在?顏之推何在?在的只有文字,教導著崇高無上的道德標準,卻無法行於世,無法實踐,只能是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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