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席絹 > 城堡裡沒有公主 | 上頁 下頁
二九


  「這樣才吃得出食材本身的美味。」她含了一口清粥,覺得這家店的米粥熬得不夠化,配料也不夠新鮮。但看了看招牌上「一碗五十元」的價格,實在沒得挑剔了。

  「混成一氣也是美味的一種。就像人生,每過一日,就離清純無垢愈遠,永遠回不到剛出生的那一刻。我們身上染了太多塵世的味道,就像這盤蚵仔煎。」

  她挑剔地看著。

  「看不到蚵仔的蚵仔煎,吃的是什麼?」

  這麼廉價的東西,也實在是沒得挑了。他挖起一大匙道:「吃人生裏的酸甜苦辣嘍!」呼嚕,一口吃下。

  「不必在意沒有蚵仔?」

  「就像不必在意我們不若初生時的純潔。」他又挖起一大匙:「重要的是,現在,美味,而我們正在享受著。」

  ***

  難得穿上這件無袖睡衣。今夜太熱,她仍沒習慣臺北的炎熱,以及沒有冷氣的公寓。吹著電風扇也不濟事,只好換上清涼的睡衣。

  不是她保守,多年來只穿長袖服飾的原由是不想讓左手臂的傷痕示人。

  當年曉晨嘮叼著她去做磨平美容手術,幾乎天天要提上一回,但她不為所動,頂多開始穿長袖,不分春夏秋冬。

  醜陋的十字傷痕,誰見了都要避開視線;她也不喜歡,但又不願除去它。

  這是紀念。紀念她與曉晨共有的那一段。

  從出生到十七歲,她的生命中只有曉晨啊——

  言晏說,人不可能永遠保有最初無垢的本貌,甚至於年幼時的本心,也不會持續到長大。但,她會。

  她的記憶開得很早,三歲便有了。

  被母親打罵喝斥、關在陰暗不透光的房裏、挨餓——痛苦的過程總是被人記得最深刻,想忘也忘不掉。那大概是她記憶會長得那麼早的原因吧。

  大媽——曉晨的生母早逝,但她對大媽卻是有記憶的。

  「叫媽媽!叫呀!」母親用力捏她後腿的肉。一邊還要努力擠出笑容面對「大姐」。

  「真漂亮的孩子,過來我瞧瞧。」終年纏綿病榻的夫人半坐在床上笑出幾聲咳。

  「去!」被用勁推拉之下,她簡直是被甩到床前。

  撞疼了,但疼痛已不能使三歲的她哭泣,她兩隻烏黑大眼看向大媽,防備著另一波被加諸的打罵。這些叫「媽媽」的,都會打人吧——

  夫人伸出手——

  啊,要打她了,要打她了——她下意識閉上眼。

  「呵,洋娃娃似的,比曉晨俊多了,真可愛。」夫人輕撫她蘋果般的小臉蛋,忍不住傾身在她面頰印下一個親吻。

  啊——她嚇住,不明白這是什麼。

  「正好曉晨缺個上幼稚園的伴,就讓夜茴陪她吧。秀佳,回頭去把夜茴的東西搬到曉晨那邊,姊妹倆正好作伴玩耍。」

  「是,是!我馬上去——」王秀佳狂喜過後才想起好歹要假意推卻一下:「呃——大姐,夜茴只是個野丫頭,怎麼可以陪在小小姐身邊?」

  「為何不可?」夫人嫻雅地笑,蒼白的手放在小女孩頭上溫柔地輕揉:「夜茴可以保護曉晨哪,可陪曉晨一同快快樂樂地過日子,這不很好嗎?對不對,夜茴?」

  夫人的手由頭上滑至小女孩的耳朵,看到上頭一大片青紫,眼中微乎其微地閃過一抹怒火——

  夜茴戒懼要退——要打她了嗎?

  一陣溫暖的輕風摟抱住她,她雙手抵住瘦弱的柔軀,感到暈眩——

  暈眩哪,溺在一片叫做母愛的汪澤中,像要死去。

  也寧願死去——

  「媽媽——」一句輕喚,引出一串淚。

  沒有媽媽了,也不再有曉晨——

  從來就沒有真正屬於她的東西。怎還癡心地硬去渴盼?

  鏡裏花,水中月,全是假的。

  真正存在的,只有這道傷疤而已。

  痛,才是真的。

  「媽媽——」從不敢這麼叫,但她多麼想叫——

  她,從來沒長大過,一直是當年那個害怕的三歲小女孩;留在記憶裏,也活在記憶裏。

  沒有長大。

  徬徨,仍然在。

  生命,一直無依。

  她看到了,三歲的她,蹲在黑暗中哭泣,找不到出口——她的生命——沒有出口——

  §第七章

  「碰!」

  巨聲乍響,大門門板狠狠撞上牆壁,來不及彈回門框便「碰咚」打跌攤平在地板上,宣告嗚呼哀哉。

  烏漆抹黑的房子一下子大亮,光影裏走來一道偉岸的男性身形。

  她屏息以待,全身蜷成一團,縮在黑暗中。害怕——期待——

  是誰?視線太迷蒙,她看不清。

  男子猛然揪住她雙臂向上一拉——

  是他!她歎息。並不意外啊——

  「你是怎麼回事?今天一整天都沒出門,我知道你冰箱裏沒東西了,又想虐待自己的胃了嗎?那很好,先還我昨天的掛號費一百元、消夜五十元,之後我隨便你想把胃弄穿孔,還是想揪出腸子當跳繩玩!」言晏氣急敗壞。

  「你——踢——踢壞了我的門——」她哽咽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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