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席絹 > 城堡裡沒有公主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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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喜悅沒有太久,不意看到站在暗處的母親,她小小的心靈,也跟著暗了。 痛——恍然回神,才發現自己正緊捏著手臂,烙出紅痕一道道。低頭看去,已不復見幼時疼痛的記憶,只餘左手臂上那道十七歲時劃下的十字形傷痕—— 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啊—— 那日,曉晨遇險,她竟沒護在身旁,還來不及從這惡耗中日神,肩背立即傳來疼痛,原來是她那恐懼失去一切的母親已發狂地在她身上施虐。打在衣服遮蔽的地方,就不怕被發現。 「你在做什麼?為什麼沒跟著去?你為什麼不去死算了!小姐出事你卻沒在一旁,大少爺怪罪下來,我們一定會被趕出去的,我生你這個賠錢貨到底做什麼呀!」猛地揪住女兒頭髮,雙眼瞪滿血絲:「你快想個法子,快點想出讓少爺原諒你的方法,要不然我們都完了!快啊!」 她空洞地看向這個據說是她生身之母的女人。竟是笑了:「那很簡單的。世上有什麼事會難過作戲?」 「什麼時候了,還敢胡扯!」王秀佳忍不住伸手就要揮向她臉—— 夜茴閃過,冷怒道:「別打我的臉!」 「你——你——」不知是懼還是怒,王秀佳說不出話。只抖著身,倒是沒再施暴。 「曉晨傷了左手,那我也把左手賠她吧——」吧字一落不到三秒,她的左手已迸出血花,激噴得白衣迅速染成血紅。 「啊——」王秀佳尖叫出聲,外頭的傭僕立即衝了進來,見到這情形也跟著尖叫。 右手上有一把精巧的利剪,它好到絞切出傷口之後仍能不沾一絲血液,保持它白金般的純淨色澤。 「不錯的剪刀,很好用。」她表示滿意。 她一直知道,在柔順的外表下,她的性情其實陰狠;對別人是,對自己亦然。但陰狠之外,她有更多的漫不在乎,所以看起來與世無爭似的。 自十七歲以後,她成了一抹遊魂。整個世界的顏色忽地輕淡,沒有任何東西會停佇在她視線內、思緒裏。 但,那其實也不是什麼糟糕的事。 以前存在,是為了曉晨。沒了曉晨,日子就是這樣了,無所謂好或不好。 手機的鈐聲像悶雷似的響起,螢幕上顯示的電話號碼來自她母親的手機。 也該了,三天的沉寂是母親的極限。她不是有耐心的女人,不管是當個小妾或當個想要仗女而貴的母親。 呵——如果她是,那她的一生不會過得如此落魄狼狽,永遠只能趨炎附勢,無力成就自己的舞臺。 「喂。」她接起。 那頭很快傳來劈哩啪啦的語句: 「夜茴啊,你這幾天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中川先生都說你的電話沒有人接,你是不接,還是沒帶在身上啊?不過,那沒關係,反正讓他覺得你不好上手也很重要。還有,就是那個啊,你哥的大學同學,叫祝威傑的,昨天叫珠寶公司送來一條項練給我咧,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好可怕,原本我還看不出來價值,是那個『和太』的老闆娘來跟我打牌時說的。『和太』你知道吧?那個很有名的紙業公司。最近好多有錢太太都來拜訪我呢,還要我多帶你出門亮亮相——」 一場滔滔不絕的土石流,大概要把臺灣的高山流成平原,才有終止的一天。 將手機擱在一邊,她失神地想起幾個月前曉晨回國準備結婚時,買了「表演工作坊」最新出的相聲劇DVD找她一同觀賞,便是被裏頭的土石流笑話逗得笑倒在地上,差點引發氣喘病。最後DVD被曉晨討人厭的丈夫沒收了。 那是她們姊妹倆最後的美好回憶—— 「夜茴?夜茴?」王秀佳叫喚著。 臺灣的面積多一倍了嗎?她再度拿起手機: 「什麼?」 土石流還沒有流完,又是「轟轟轟」地奔流而下,為臺灣的版圖拼死努力中—— 「就這麼說定了,明天你先跟中川先生約會,後天你跟祝先生去喝茶。然後我這邊的工作是四處打聽他們兩個人誰比較有家底。然後大後天,李夫人的宴會我們一齊去;她兒子回國了,你也看看。這可是我們晉身上流社會的好機會。我這一輩子,沒這麼出頭過,你那個老爸從來沒把我們母女倆當人看,現在可客氣了,哼哼——」 電池即將用罄,她在心底默默地由一百倒數。聽那聲音由強轉弱,最後在斷斷續續的迴光返照後—— 靜止。 *** 直到胃傳出一陣陣的悶疼,她才發現自己從中午到現在都滴水未進。現在,晚上八點半,她縫好了兩隻背包,整個胃袋疼到想吐。 她疲倦地丟開針線與布料。走到梳妝抬拿皮包,打算出門覓食,她此刻沒心情下廚料理自己的晚餐。鏡子裏映出她蒼白無血色的面孔,連向來泛著粉紅色澤的唇辦也失去光彩。 是體力透支,也是精神耗弱。 梳整著淩亂的長髮,習慣性地抹上口紅讓自己出門時有一定的端莊大方。她做不來披頭散髮出門,即使在此刻這麼精神不濟情況下。 好痛—— 胃在抽疼,她右手成拳抵住造反的胃,腦中搜尋著附近藥局的方位,蹣跚地往大門走去。 才八點半,但向來喧鬧的老舊公寓卻異常寂靜,走廊上的燈甚至沒人打開,她沿著牆走向樓梯。對於肉體上的疼痛,她承受力比一般人強,所以,這沒什麼的—— 才步下一個臺階,樓梯間倏地大亮,有人按了開關。她無心理會來者是哪戶鄰居,但那可不表示別人就真的能夠不理會她。 「怎麼了?」 是他?她不知該感到無奈還是解脫,為什麼這人,總是隨時出現在她視線內,而一切看來又像是不期而遇?她都快要覺得是理所當然了。理所當然之後,便會下意識地想得到他的照拂—— 「胃痛?」言晏兩、三步上來扶住她。「你的臉色慘白過日光燈。」 她白他一眼。日光燈?他就不能用點別的形容詞嗎? 他聳聳肩,將她小心扶下樓。 「我知道隔兩條巷子有間小診所,先去那邊看看好了。」 「你——」她虛弱地任由他承接她大半重量,無法像平時那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剛下班?」 他將手提公事包拿到她面前晃了兩下。 「是的,剛下班。」寒暄,通常從廢話開始。 「我以為朝九晚五指的是九點上班、五點下班。」她必須說些話來轉移疼痛的注意力。可不是——可不是真正好奇他什麼呢!她告訴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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