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上薰 > 最初的一朵香花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花靈,你要好起來,趕快好起來。」王棟似在向她催眠般的低語。「再半個月,畫展將如期舉行,不管你喜歡的人是誰,在那裡你都可以見到。」

  或許就為了最後這句話吧,她不再縱容病魔,一天比一天的康復起來。

  這日,近傍晚時分,她坐在陽臺前的長椅上吹風曬太陽,在房裡躺太久連心情都要發黴了,渴望陽光的照拂。

  「太太,你有客人。」沈美喚她。

  李雲雀站在一旁,花靈似乎並不意外她會來,摒退沈美,讓客人坐在一旁的椅上,始終不發一言。

  「一直想來看你,又怕你不歡迎。」李雲崔的臉色比她更蒼白,唇端微微顫抖地浮現一絲微笑。

  這就是她的母親,在她面前永遠必須被罪惡感折磨著是嗎?花靈突然免得自己好差勁,而她何嘗願意如此?

  「上次……是我太過分了。你這次來,想跟我說什麼?」

  「我先生由法國來接我了,他勸我先回去,在法國有很多學生在等我。」李雲雀低頭沉吟半晌,抬起頭來,一臉溫文沉靜,似已想通了某件事一般的安然。「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我這一生已辜負了我的女兒,不能再辜負我的學生,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至少要做一位負責的好老師。」

  母女倆的視線交織在一起,花靈內心淒淒,她終於伸出了她的手,李雲雀立刻握住,腮這自然滾下眼淚。

  「我不敢求你會諒解我當年的決定,我只求在有生之年多見你幾次面。」

  「媽……媽媽!」

  李雲雀終於實實在在地聽到那熟悉的呼喚聲,那是很久以來心中不住響起的嬌嫩兒語,對她而言,這聲音就像她常在夢裡聽到的一樣。

  「花靈!花靈!」母親的臉上滿是痛苦之色。「這名字在我心裡嘶喊了千千萬萬遍,我卻一次也不敢叫出口……」

  王棟在樓梯口見到這幕情景,心中方覺酸楚,悄然走下去了。沈美見他臉上掛著兩滴清淚,不由大是奇怪。

  「將你和爸爸的故事告訴我吧!」花靈的聲音柔和起來。

  回顧當年,李雲雀真是酸甜苦辣,百感俱至。

  「我的父母都是留美學生,後來就在美國定居,生活過得滿如意的,使我能夠在茱麗亞學院習舞,他們唯一堅持的是我必須將中文說好。在我二十一歲那年暑假,外公過世,我代替父母回台奔喪,順便遊覽臺灣。外婆家一位表親在大學念書,創辦舞蹈研習杜,邀請我去示範表演一場,我去了,嶽引宏是那所學校的學生,剛好他去看表演,我們就這樣認識了,那年他二十歲,小我一歲。」

  「你們一見鍾情嗎?」

  「我自小學舞,沒有戀愛過,卻也懷有女孩們都有的幻想。岳引宏不只相貌英俊,能言善道,對女孩子更是溫柔多情,正是我想像中的白馬王子,我就這樣一頭栽進去了。」李雲雀輕描淡寫的回答中總有些年華逝去的無奈。

  「聽說你們很快就結婚了。」

  「是啊!而且很快就有了你。」李雲雀苦笑。「我爸媽十分震怒,引宏的家人也堅持反對,可是,一旦陷入熱戀中的人像有著『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決心,為了愛情,學業、親情都可以不要。」

  「真勇敢。」花靈自問做不到那地步,她總有太多顧忌。

  「這其中,祝福我們的只有你祖父。」

  「我真的被祖父抱過嗎?」

  「他很愛你,說你長大了一定是位大美人。」

  「那你和爸爸又為什麼分開?」

  「原因很多。也許是新鮮勁過了,也許是我們的愛不夠堅定,總之,很快就變了樣。你爸爸不事生產,被你大伯瞧不起,受了刺激,回家就埋怨妻子女兒拖累了他,而他一向被人看好比他大哥有出息的,如今卻縛手縛腳,什麼事也別想做了。漸漸的,我們吵架的次數愈來愈多,甚至打起來;夫妻一旦開打,感情就愈打愈薄,而我一想到自己拋棄心愛的舞蹈,遠離疼我的父母,得到的卻是這種結果,我就恨他辜負了我。終於有一天,我離家出走,你爸爸開車來追我,他喝醉了,連人帶車撞上山腹,死了。」

  「爸爸死了?」花霞臉色大變。

  「我不明白你祖父為何要隱瞞他的死訊,悄悄為他下葬。」再開口時,她的聲音滄桑淒涼。「當時他要求我立刻離開臺灣,回美國去,並且要我發誓不再回來,以免人家懷疑是我害死了引宏,連累你受人歧視,他說他會公開聲明引宏是急病而死的。我為了引宏的死十分自責,而且失去引宏,我在臺灣變成舉目無親般的孤單,一心只想離開這塊傷心地,就遵照他的意思走了。」

  「祖父他……為什麼?」

  「由亞航的調查結果中我才得知你祖父騙了我,為何他要這麼做?我想了又想,只有一個可能,你祖父恨我害死了他的兒子,所以他也要我骨肉分離,讓人人都以為我是拋夫棄女的壞女人,沒有臉再享骨肉親情。」

  她的神態雖還算平靜,可是,在花靈眼裡,她的肩膀似乎頹落下去了。

  「我不是個好母親,我自私的逃回藝術領域中,發誓要將臺灣的一切全忘掉。後來我到了法國,愛上那兒,認識皮制業大王夏池先生,他成熟穩重的氣質完全不同嶽引宏,雖然比我大上十幾歲,我仍然嫁給他,他給了我安全感。從此我在歐洲逐漸有了名氣,婚姻生活也美滿幸福,似乎什麼都不缺了,可是在內心的某一角,卻是我不敢去碰觸的痛,那是為了被我留在臺灣的女兒。你祖父他如願了,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同時也喪失了重新要回女兒的勇氣。」

  花靈無法說什麼,她完全呆住了。

  「夏池先生待我像長者般仁慈,他鼓勵我來臺灣見見你,我遲遲不敢做下決心,他又遣亞航來台發展,順便打聽你的一切,直到我的舞團接受臺灣方面的邀請,我才給了自己回來的藉口。」

  花靈閉上眼睛,腦中一片空白,甚而睜開雙眼的刹那間,還有著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好一會兒,定下神來,她才接受了這一番真相告白所帶給她的衝擊。

  唯一能引以自慰的是,至少她的父母沒有惡意道棄她。

  對她而吉,這就夠了,心中的結也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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