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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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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痛的時候,我總是強打起精神,不斷同他說話,企圖逗出他兩分輕鬆。可惜,我始終沒成功過,他是個很緊繃的男人。 這天,晨起拔營,我坐在大樹後頭,等待出發的時間裡,疼痛再次發作。 我的血管像被冰塊封凍般,刺痛在每一處有知覺的地方蔓延開,痛一陣強過一陣,彷佛有千萬把刀子在血管裡面,又彷佛有千萬根針細細密密地插在毛細孔裡面。 我死命咬緊牙關,不讓嘴巴喊出半點聲響,用力太過,牙齦因而繃裂,腥臭的血液隨即在嘴裡累積。可喉嚨著火似地疼痛著,我吞咽不下去,血滲出唇瓣,沿著嘴角流下。 痛!我以為對疼痛的容忍度正在進步中,但這回,比以往劇烈百倍的疼痛讓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咬著自己的手臂,咬出一個個嚇人傷口,我用後腦撞著樹幹,我做著所有能分散疼痛的事,痛卻是一分分強烈。 “常瑄……我好痛、好痛、好痛……”我哭得像個孩子,以為鬧著、哭著,有人哄著,疼痛就會自動消失。 常瑄臉色鐵青,綠色的筋脈在額間冒出,他硬是撬開我的牙齒,塞進軟布,不讓我傷了自己。 “你殺了我吧!我不要忍了。”我顫巍巍地伸手,要去拔他的刀子,卻使盡力氣也無法將刀子拔出。 他哀戚地看著我的動作,卻捨不得阻止我。他不能抱我,他很清楚我痛起來的時候,每個震動、碰觸都會讓我更痛更痛。 汗水濡濕我的衣裳,分明冷得那麼厲害,怎會汗水層層飆過? 我不懂,是怎樣的恨,會讓人發明這種毒,要置人於死,卻又不肯教人痛快?忍不住了,我推開常瑄,痛得在地上打滾。 “姑娘不要,殿下會看到。” 一句話,他提醒了我。 阿朔啊……我想起來了,我要瞞他…… 揪緊常瑄的衣服,我把頭塞進他懷裡,一下一下地撞著。 不要再痛,求求你,不要再痛了…… 我痛得意識恍惚,痛得五臟六俯全移了位,我不記得痛過多久,只覺得皮膚上的刺痛緩解,血管不再感覺爆裂,而牙關松了。 我知道常瑄在替我擦臉,但我拉住他的衣服,不肯離開他懷間。我知道他在為我梳裡頭髮,但我只想貼在他胸前,他身上的溫暖,是我迫切需求。 是鞭子的抽動聲讓我回到現實世界,我抬頭,看見面目猙獰的阿朔高舉著長鞭,而常瑄的手背多了一道血痕。 “你們在做什麼?”他的聲音寒冽,像十二月的北極圈。 “姑娘冷。”常瑄硬著頭皮說。 “你抱著她,她就不冷了,真是聰明的好方法?”阿朔的口氣冷峻刻薄。 常瑄沉默。 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越描越黑吧?可不說話就不會引人猜忌?我沒這麼樂觀。 “常瑄是你一夜情的新對象嗎?”他一把將我從常瑄身上拉開。 我看住他,不說話,是沒力氣說,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拚命坐直,不教他看出我半分脆弱。 我的沉默在他眼底成了挑釁。 “我不會被你激怒!” 這話是什麼意思?喔……懂了,他大概以為,我為了他和穆可楠同騎而故意演戲,惹他發火吧! 吞吞口水,我笑得張揚,“我已經影響不了你?真可惜!” 他怒瞪我半晌,憤恨地抓來一個人,說:“你,與吳姑娘同乘。” 常瑄拗了,打橫將我抱起來,冷冷走到阿朔面前說:“常瑄誓死保護姑娘回京!”然後掠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 阿朔想發作,但穆可楠適時走來,她輕輕對阿朔說:“走吧,大軍在等著你下令開拔呢!” 他恨恨地瞪了我們一眼,甩袖走開。 這天,常瑄的馬走在後面,遙遙地離了隊伍好長距離。不是刻意的,是我的疼痛太強烈,發作起來,馬一動彈,就會讓我痛得想咬舌自盡。 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是因為我痛得太累,也是隱約知道,時間剩下不多。 黃昏的時候,大軍來到城郊外,遠處的高山,沐浴在斜陽餘暉中,彷佛鍍上一層丹漆,挺拔崢嶸中更顯得輝煌燦爛。 山腳下,幾幢茅屋、幾竿修竹,那是我夢想中的家園,竟讓我在這個時候遇見。炊煙在晚風中搖曳,斷斷續續,朦朦朧朧,似有若無,晚歸的農夫戴著斗笠,走向他的家、他的幸福。 這是我在人間見到的最後一幕── 之後我便瞎了! “常瑄。” “是。” “可不可以跟我說說話?我看不見了,好害怕。”雙手緊緊圈住他的腰間,我想抓住些什麼,害怕被淹沒在黑暗洪流中。 “姑娘,你還痛嗎?哪裡痛?”他的語氣急切。 他真是嘴笨,反反復覆地,除了問我痛不痛,再也擠不出其他的話。 我明明是害怕的,卻被他笨拙的口才弄笑了。“放心,我不痛,只是害怕。常瑄,幫我帶話給阿朔好嗎?” “好。” “告訴他,我不是死去,我只是回家。” 就快結束了吧?感激在最後一段裡,疼痛沒有來困擾我的神經。 把頭貼在他懷裡,我汲取著暖意,點點濕意落在我的臉上。那不是我的淚水,我沒哭,我很平靜。 “常瑄,你有沒有話想要告訴我?” “有。” “說說看。” “常瑄對不起姑娘。”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要來關州的,我若不肯,你勉強不了我。還有別的話嗎?” 他沒說,我等了好久,輕輕笑開。“你不說,我來說,好不好?聽不見聲音,我好慌。” “好。” 說什麼呢?又不能譭謗他的主子,我們之間的共通話題太少。“我討厭韓愈。” “常瑄去把他殺了。”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再度惹出我的笑意。都不知道韓愈出生了沒有,他就要去殺人家,真過分,好歹人家是一代名儒。 我開口:“我討厭他什麼都不懂,卻愛亂說話。 他寫祭鱷魚文,命令鱷魚不得食民之畜,以肥其身,要鱷魚遷居大海,否則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必盡殺鱷魚乃止。笨,鱷魚要住在淡水沼澤,食陸地動物才能存活,搬到大海會死的。 他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所以草木無聲,遇風則鳴,水無聲,風蕩則鳴。哪是啊?他沒學過聲波,不曉得空氣裡的波長……” 聲音弱了,卻不肯閉上嘴巴,我突然想起奶奶曾批評隔壁的三姑六婆,說她們就算死了,嘴巴也不會腐爛。那是不是在講我啊?我全身都死透了,嘴巴仍然捨不得停下。 “……孔子說,苛政猛於虎,柳宗元說,賦斂之毒甚於蛇,為政者不能不思……堯舜禹湯……愛民之深……憂民之切……待天……” 靠在常瑄身上,我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終不可辨。手無力垂下,我知道,結束了。 常瑄也知道了,他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再次將我夾緊。 他飛馬向前,風自耳際吹過,不知奔馳了多久,恍惚間,我隱約知道他拉緊韁繩、下馬,一陣馬聲嘶鳴,他著地跪下。 他堅定的語調中帶著哽咽:“請殿下見姑娘最後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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