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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她將盒子遞給他,迅速翻閱文件。他斜揪過去,看來像是一份壽險保單,條文完全無法詳閱,實在是對方拿著文件的兩隻手抖得太厲害了,他總共只瞄到受益人的部分寫了一個女性的名字,接著便被宋母猝然跪倒在地的突兀動作嚇傻了。宋母把臉埋進文件裡,放聲痛苦,“你留下這東西給我做什麼”我要這麼多錢做什麼?伊人你說啊?我要你回來,回來……”

  一陣麻冷鑽進四肢,他忽然想通了什麼,暗罵聲“靠”慌得直搔後勁,眼珠子猛打轉,環視看不見的空氣。直覺告訴他,宋伊人已經不在人世了,她的母親根本不知道有這份保單的存在,才會乍見一時難受,情緒崩潰。

  百分百實情是這樣沒錯。這家人真古怪,為何連個像樣的遺照也不擺放一張,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幸好他沒鬧笑話,觸犯禁忌被攆出門去。但現在也好不到哪兒去,難道讓他不著邊際的安慰老人家?他連對他奶奶都做不到啊!

  只好遵照程如蘭事前的吩咐,順手在盒子裡取了長宋伊人的照片,對這還在抽噎的宋母直哈腰,“伯母,合照找不到沒關係,我拿張她的照片作紀念好了,請多保重,節哀啊!”

  宋母哭得厲害,無暇理會他,他也不管了,下意識倒退著出門,老覺得背後涼風習習,得貼著牆走才有安全感。出了那道鐵門,疾步直下兩層樓,沖到公寓門口,他煞住腳步,扶著門框困惑起來。

  程如蘭應該早就知道盒子裡有些什麼內容了,保單才是重點,照片是誘使宋母開啟盒子的最佳藉口。她和宋伊人絕對不是泛泛之交,若切身之事能知之甚詳,為何不直接找上門告訴宋母,反而繞個圈由他這個不想幹的人冒充一個不存在的朋友,詳裝尋找一張不存在的照片?

  止不住的疑問,抬眼望去,程如蘭佇立不遠處,眸光入場,只是多了一份期盼,他謹慎地開口:“老師,她那道保單了,我找到照片了。”

  “啊!太好了!”她激動地掩住胸口,為的絕對是前者,她完全不關心他伸出的掌心中展示的照片。

  多麼直接不遮掩的反應,他還需要為什麼?程如蘭大概怕他年輕易壞事,所以打從一開始就只教他去照片,不告訴他實情吧!

  正想抱怨兩句,一滴淚陡地墜落在她的面頰,下滑,他嚇了一跳,不自覺屈起指頭替她拭去,但不太對勁,鼻頭、額角、發梢都有,越來越多,連他手臂都沾了數點圓印,仰頭看天,居然下雨了,落速極快,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往巷口奔去。

  沿路公寓都缺乏屋簷,停歇不得,繞經兩個巷弄,終於躲進一處民宅較開敞的前廊。他們面對著濕透的路面,拍去身上的雨水,又為彼此拂拭一頭一臉的濕濡,兩人都不發一語。

  但他不時看著她,看著她皺眉,卻不和他眼神接觸;看著她轉身遠眺天色興歎,流露惆悵,卻不吐露一字一句。他轉身與她並肩齊望天際,“老師你還有沒有事需要我替你做的?”

  她聽了眯眼笑,“沒了,謝謝你。”偏頭凝視他,“我請你吃飯吧!肚子餓不餓?你想吃什麼?吃什麼都可以,吃多少都沒關係喔——”

  他沒說話。他在她心理,除了吃就是睡吧?但是他什麼都不想吃,也沒興趣回家睡大頭覺,他想瞭解他、瞭解她、瞭解她……

  “兩位進來坐吧!免客氣!”操著台語的蒼老嗓音在背後響起,兩人一齊回身,才發現不知不覺滯留在一處私人開設的小型宮廟前,規模不打,站著公寓的兩層樓,剛點上的一灶檀香不時飄來,刺激他的眼鼻,他柔柔鼻子,搖手道:“不用麻煩了,阿伯,雨小一點我們就走。”

  老人笑眯眯也不勉強,撐起松垂的眼皮打量他,視線移至程如蘭臉上時,眼眶不自然得膛大,似乎想極力看清她的面貌,原本灰濁的瞳仁忽然聚了焦,有了光度。

  老人緩緩抬起右臂,指著程如蘭,“你……為什麼還不走?”驚疑的語氣不似下逐客令,反像質問。

  程如蘭慌忙後退,老人語氣轉為嚴厲,“你該走了,你的時間到了,不該占著不走。”

  “阿伯,你不用趕她,我們馬上走。”安曦不悅地以身屏障,不讓態度頗差的老人進逼程如蘭。

  “不知輕重的臭小子,我趕的是她不是你,還不塊閃開!”老人以枯枝般的臂膀隔開他,不打算放過程如蘭,“塊回去吧!各有各的路,不要留戀了,你牽掛的人會好好活下去的,你不能擅自改變什麼,塊回去!下輩子好好做人,千萬別再任性了。”

  安曦越聽越糊塗,倚著他的程如蘭卻瞬間僵直,一聲不吭,仿佛默認了一切指責,他一急,阻止老人再度發言,“阿伯,不要講了,我們馬上就走。”

  “說什麼傻話,該走的是伊,你不要再亂了啦!閃到一邊去!”

  程如蘭滿面悽惶,冷不防轉身,沖進猖狂的雨勢中。他拔腿就要追隨而去,老人以想像不到的勁道扳住他的手臂,指頭幾乎掐入皮肉中,“不可以去,你這猴園仔不知死活,伊不是你可以喜歡的查某啦!”

  “什麼啦?臭老頭!”他扭動肩頭,怒不可揭。“關你什麼事啊?”

  “你以為伊是誰?伊不是你看到的那個人,和你說話的查某早就不在人世了,伊占了別人的身來完成願望的,你別再欲了,回家讀書去,前途卡要緊啦,多管閒事沒好結果……”

  他幡然回頭,定住不動。

  這是在做夢嗎?他聽到這光怪陸離、似真似假的瘋言瘋語發生過了嗎?但是驟雨打在身上為何如此真切?程如蘭為何迫不及待地逃離?而他呆立在這座不知供奉何方神明的小廟前,煙霧冉冉如夢似幻……

  他使勁捏緊腮肉,痛感十足——一切如實地發生著,老人沒有消失,還在用綠豆小眼厲瞪著他,先前窮極無聊對程如蘭的異樣言行所做的各種假設,難道真的被他猜中了一部分?

  但是沒有興奮感、沒有新鮮感、沒有與同好分享討論的渴望,油然而生的只有恐懼,渾身顫慄的恐懼——怕自己見鬼了嗎?

  前方迷濛的街道上,早已看不見程如蘭的蹤影,他揪緊領口衣襟,為何胸口似被挖空了一塊,空虛不已?

  他挎著肩,拖著步伐,慢慢走進雨中。

  第七章

  也不知道頹坐在後院石階上有多久了,屁股坐麻到似一塊石頭,反正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他換了蹲姿,繼續發傻。

  從日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裡以各種角度轉移,從明亮到暗淡,凱望到眼睛也花了,黃昏終於來臨,手邊不知不覺堆攏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細碎菊花,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癢的結果,一整盆碩豔的黃菊只剩下數枝長莖和花萼,活像一群紳士禿了頭。

  他奶奶提著掃帚,前後打掃過他的下盤不下三次,他乖順地抬起腳,任憑兩腳被粗魯的撥來掃去,仍是無動於衷。他奶奶幾次想發火,見他連口都懶得開,一臉失神,聞到那麼點不對勁的苗頭,她識趣地噤聲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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