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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從秦弱水可以走動後,就很少待在屋子裡,她貪婪地享受著外頭的天光水色,其實體質仍虛,陽光下久不見汗,休養了一個月,纖瘦如昔。

  她不以為意地瞥了小鵑一眼。「你別和他計較,他一向脾氣怪,你聽聽就算了,我喜歡待外頭,屋裡悶。」

  小鵑登時傻眼,叫道:「我是聽人差遣的,哪敢和主子計較!小姐在尋我開心嘎?」她的古怪神色一時收不回去,在秦弱水身上繞巡良久。

  自傷後奇跡式的複明,秦弱水如吃了顆定心丸,儘管體能未全然恢復,性子卻轉變不少,不,依據半個月前來探病的何太太形容,是恢復了在揚州時的本來面目,活潑中帶著自信,凡事積極許多,最明顯的是,與齊雪生的互動也變了。

  齊雪生在外人面前改變不大,蹙眉的習慣依舊,聽人說話的耐性更是沒進展,但在秦弱水屋內原本沉默居多的他,對秦弱水卻開始像老爹似的管束起來,從歇寢時間到穿衣多寡、吃食冷熱,都可以挑撿出不是,秦弱水一味笑眯眯,也不反抗,一等他離開便自行其是,快活得不似個病人。

  「怎麼會呢?作主人也有說錯話的時候,你別放心上。」秦弱水咬著筆桿,思緒飛到幾哩外的男人身上了。

  今晚他會晚回來,要和生意上的對象上館子商談,館子名叫「思樂軒」,不倫不類的,讓她心生古怪。

  小鵑踏下涼亭石階,欲回屋取水,前方嚴婉茵若有所思地走近,在俯案疾書的女人對角落坐。

  「姐姐。」秦弱水有禮地喚了聲,笑面迎人,和以前的戒慎判若雲泥。

  「天氣熱,你應該回屋裡去,不該在這吹風。」嚴婉茵照例寒暄,冷嗓無關切之情。

  個把月了,齊雪生把秦弱水救回後,衣不解帶照料,不再踏進元配房裡一步。秦弱水始料未及的復原,更進而複明,別說上頭幾個老人用打量怪物的眼光評量她,連家僕們彼此間都在傳聞著她失蹤的那幾個鐘頭,怕是遇著了什麼巫醫術士,從綁匪手中救了她以後,再賜她光明,未來也不知要付出何種代價,眾人怕沾染不吉,一個個見了她敬而遠之。

  嚴婉茵非鄉下婦孺,自是不採納這種神怪之說,她只知道,齊雪生是更形陌生了。原以為秦弱水不是永久的對手,男人總會生厭,然而她眼疾一除,風姿更勝以往,顯得從容大方,和說不出的愉快,近來更不避諱地在齊宅各處走動,主動到前堂請安,適應起齊家生活了。

  「謝謝姐姐關心。」聞聲不如一見,嚴婉茵的外形頗洋化,五官大而搶眼,穿著近年來型式簡化的流行旗袍,二十五歲的豐華正盛,她定定地瞧著,目不轉睛,瞧到嚴婉茵手腳不知如何正確擺放時,才嫣然一笑。

  「姐姐真美。」

  擺著這樣的美人兒不顧,可見齊雪生是真喜愛自己的。

  眼波、語氣裡盡是讚歎,還帶著放心的意味,嚴婉茵摸不著頭緒,起了慍意。

  「這次你大難不死,我替雪生高興,不過你記得,花無千日好,男人不會是你想像的從一而終,你心裡有個底,將來不會太難熬。」話裡藏針,卻面如桃花。

  她深表同意地點點頭,「我明白,所以那次我掉進水裡,並沒有怪姐姐,姐姐的難受我瞭解。」

  嚴婉茵神色驟變,指著她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想嫁禍?」

  她斂起笑容,明眸誠摯動人。「對不起,當初進齊家,我沒想要和姐姐搶人的,愛上雪生,是樁意外,也身不由己,姐姐如果恨我,我無話可說,若異地而處,我不見得做得比姐姐更好,我心知肚明,所以從未向雪生再提起那件事。」

  嚴婉茵一時語塞,不敢出言反駁,怕秦弱水手裡有她的把柄,便撇唇道:「你知道就好,若是你,可不就哭天搶地了。」

  她搖搖頭,俯首又寫了幾個字。「哭天搶地也要不回男人心的,男人若離了心,我會請求離婚。」

  嚴婉茵大驚,拍桌斥道:「你書多讀了幾年,也學那些新派知識份子搞這套?太離譜了!」

  她平靜應道:「如果對感情沒期待,互不聞問也罷,相安無事便可;如果曾經盟約,不離不棄,卻又見異思遷,情逝緣滅,那又何必委屈自己,終身痛苦?女人也可以另覓良緣的。」

  嚴婉茵瞠目結舌,站了起來。「他們說得沒錯,你肯定是遇著怪事了,敢說這些混話,如果雪生知道,肯定會——」肯定會什麼?他心系秦弱水,還有什麼不知悉的?

  「對了,說到雪生,」她放下毛筆,冷不防問道:「姐姐知不知道思樂軒是什麼地方?」

  嚴婉茵楞然,好一會才回神,漸漸抬高精緻的粉臉,得意地笑道:「還會是什麼地方,不就是爺兒們取樂的好地方。若要照妹妹所說,不能從一而終就要離婚,那我們這些女人不離個千兒百次了?簡直是兒戲!」

  她托腮目視女人悻悻離去,對著陽光眯起眼,喃喃道:「取樂?原來如此……」

  「小姐,你剛剛說的——不是真的吧?」小鵑挨近主子,目露驚駭!她或許該考慮相信那些下人們的流言,秦弱水真的遇見蘇州城著名的狐仙了。

  她垂首認真地寫著字,偶爾歪著頭沉吟一番,又振筆疾書。左前方斜倚在床頭的男人盤著胸,發現狠瞪著女人讓她自行投懷抱是不可能的事後,兩腿下地,把書往桌上一扔,昂首道:「我累了,想睡了。」

  她漫應著:「你先睡吧!我再寫一會兒。」

  他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他從不懷疑這女人是死心塌地愛著他的,但自他表白愛意後,她宛如變了個人,從前的脆弱無助消失了,當然,重見光明對她的自信是有如神助,但心情高昂到把他晾在一旁,不當珍寶似地對待,卻令他非常不舒坦。他從前在屋內對她可是予求予取,自在極了;可現在那對晶亮的眸子,竟讓他無法泰然自若地對她「下手」,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久久不散。如果她主動一些也罷,偏偏她成天左思右寫,毫不手軟,他的面色並不比以前好看。

  「你燈開著刺眼,我睡不著。」這樣暗示夠明顯了吧?

  「再等一會兒就好。」她頭也不抬。

  「你成天寫些什麼墨寶?晚了也不休息,你身子可禁不起你這樣耗!」他不由分說,大手一扯,將她筆墨未幹的白紙黑字湊近看,驀地兩眼發直。「廢娼?禁嫖?自由婚姻?你寫這些做什麼?我書房各種習帖一堆,為何挑這些報紙時論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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