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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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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她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笑出聲。 二毛?和高頭大馬的他實在搭不上邊。 “小時候他身子弱,頭頂長不出頭髮,只有稀疏幾根,老爺替他取個乳名,讓閻王嫌他,可以好好活著,他上了小學堂以後,就不准家人這麼叫他了。哎!從前老太太的頭髮都是我負責的,一晃十幾年了,不知今天生疏了沒。” 陳芳手勢極利索,三兩下就將她一頭如雲秀髮盤起,鬢髮無一絲掉落,女人從身上拿出一根玉簪,穿過她的髮髻,滿意地笑了。“孩子,別妄自菲薄,將來的事,沒有人知道,但是我可以確定雪生的性子,他不喜歡的人,是不會多去接近的,沒有誰可以勉強他。我走了,你多保重。” 她尚未接下話,陳芳已翩然離去,帶上門走了。 她發了好一會楞,直到小鵑蹦蹦跳跳的出現,扶起她的手臂道:“小姐,舅爺在後園子等你,讓我帶您去。咦?您會自己盤發了?這簪子哪來的?” 齊園後院。 “你現在走的是園子的石板路,直通後方那片杏花林子,這兒沒有人工湖,也沒有小池子,周圍都是花木,你左側就是木槿和海棠,再過去一點是茉莉和薔薇,右側是紫芸和杜鵑——”齊雪生陡然止聲,莞爾道:“我說得太快了,你可能記不起來。” 她仰起螓首讓暖風拂面,笑道:“不會,我想像得出來,花很美。快夏季了,茉莉要開了吧?我很喜歡茉莉,可是不能太靠近,我對濃郁的花香過敏,玉蘭我還受得住。” 他扶著她繼續前行,近夏的氣味宜人,除了微微蟲嗚,幾無人聲。 兩人無言行走了一段路,他放開了她,退至她身後,聲音有些異樣。 “前面是一片草地,沒有障物,穿過草地,就是杏花林,你現下自己走過去。” 她微愕。“可是,這裡我還不熟——” “快走!”他忽地嚴肅起來。“不是每一次都能有人伴著你走,如果不敢走,就睜開你的眼睛,讓你自己看清楚前路。” “我——”他為何突然難為她? “懲罰你自己看不見不能解決你的心病,不想受人擺佈就得讓你的眼睛復原。你沒有害死你父親,當初決意要收留潘良的是你父親,你父親視他如子,讓他在自家學堂受教,十年來待他與親生兒子無異,他不該起了邪心,得不到就想毀掉——” “舅爺——”她顫巍巍地想回頭。“潘良是我從街頭帶回來的乞兒,如果不是我多事,我父親不會應我要求收留他!我們一起長大,是我愚昧,不知他對我有私情,是我,害了兩條人命——” 她雙腿一軟,跪坐在地,掩住臉面。 如果一切能重來,她該在十一歲那年,就放開那揪住她衣角的街頭乞兒,那麼這一刻,她還好好的坐在自家學堂教室前,教導那些村裡的孩子們念書寫字;傍晚時,在院子前搬張凳子坐下,聽父親與村裡的洋神父談著海外的奇人異事和一些新思潮,以及她心嚮往之人能自由選擇命運的國度。 秦父開闊的胸襟和眼界,讓她興起想隨神父回美國求學的念頭,在她興高采烈在心底素描未來的同時,渾不知那雙在角落追隨她的目光,卻愈形陰鷙。 在她還不明白愛情的同時,就看到了潘良眼裡的恨,像一把烈火,燒毀了潘良心中根植的愛意和恩情;在秦弱水拒絕潘良求婚,以及他力求秦父允婚失敗的那一刻,燃燒到了最高點。 濃眉大眼的潘良,如手足一樣的潘良,再也看不見過往一切恩情。她始終不明白,他對她的執念有多深?竟令他選擇了毀滅的手段,在秦父與洋神父聚談的夜晚,欲逼迫秦父就範,在遭秦父及神父義正辭言痛責之後,沒有猶豫,刺殺了兩位長者。 被煙嗆醒的她,在屋外對著濃煙烈焰中無助的大喊,負傷逃出的父親只說了兩句話便咽下最後一口氣。 煙迷薰了她的眼,窒息了她的心,封閉了她的未來,在村長家中醒來的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她說服不了自己,她是清白無辜的! “站起來!”齊雪生不留情地拽起她。“你父親讓你受教,不是要你獨善其身,把潘良帶回家,是他教你的作人原則,要你懂得憐恤他人,你做了該做的事,但不表示潘良必然懂得回報,這不是你能掌握的事。你父親要你好好活下去,絕不是要你苟活,如果你說服不了自己,那麼你父親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就要落空了。” 她抹幹了淚,謹慎地踏出兩步、三步,再回首,“舅爺,我不想——” “走過去!沒什麼好怕的,我就站在這兒!”他冷聲催促,不讓她回頭。 “快走!”聲音多了不耐煩,她百般為難地再挪移腳步。 地上是青草,但沒了扶持,她卻有如行走在繩索上,彷佛下一步就有石子會絆倒她,讓她戰戰兢兢。 “磨蹭什麼?讓我看看你的能耐,你都有本領算計我了,你若有勇氣到達那片杏花林,我可以想法子延請名醫,醫治你的眼睛,到時候,你想去哪兒都行,又何必在齊家仰人鼻息?” 他一番話,讓她還有選擇餘地嗎? 她毅然仰起臉,連續走了好幾步,途中鞋尖不慎給茂密的草根纏住,重心不穩,一腳傾跪,她兩手撐起上身,繼續邁步,感到自己離他越來越遠,勇氣卻增生了。 只不過是到林子那兒,再遠,也不會超過一裡吧?與其心驚膽戰的慢慢走,不如咬牙直奔目標,無論如何,齊雪生都在後頭。 她心念一起,執起裙擺,發足狂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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