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謝璃 > 一瓢飲 >


  繞過曲橋,前方是一排青綠盎然的垂柳,齊雪生嫺熟地向右一轉,一陣風忽掃,成串柳條擺動,枝葉掠過他的面龐,觸及他的眼,他因刺痛急忙一閉,緩下了走勢,後頭的張明沒察覺他慢了下來,再度一頭沖上他的脊樑,他因視線不清,住前栽了兩步,前胸猛然撞在一團柔軟的事物上。

  兩聲唉叫同時迸出,一個發自柔軟的女腔,一個是張明。半臥在他眼前石板地的,是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張著略微驚慌的眸子,兩手在地上摸索著。

  齊雪生低喊一聲糟,急忙彎身攙住女子纖臂,扶將起來。

  “張伯,你跑太快了,這兒轉彎有樹擋著,看不見後頭。”女子操著外地口音,嗓子極為清脆,她攀著他的臂膀站直,抬起頭,笑意盈盈。

  “秦小姐,對不住,對不住,沒撞傷您吧?”張明揉著額角,歉然地趨前探看。

  “不礙事。”女子掙脫了扶持,清如秋波的眼眸從齊雪生胸前掃過,轉身撐著樹幹,面向池水。“我在等小平,你去做你的事吧!”

  齊雪生蹙眉,略顯不悅,這女子姿態如此之高,竟對他視若無睹,雖說何家並非自宅,但身為娘舅,何家上下誰不認得他?他出入親姊夫家天經地義,沒啥好避諱,他兩個多月沒過來,這女子大概是何家為女兒新延攬的家教,但模樣太年輕了,又倨傲,何家一向重禮教,怎會准許她如此?

  她身著一件月白色窄腰短襖、水湖綠綢裙,身子骨十分纖瘦,曲線倒是分明有致,看著遠方的神情怡然,顯然有意不將他放在心上。

  他滿眼質詢意味,未開口,張明已攥住他,避開女子,朝稍遠處的涼亭走。

  “舅爺,您千萬謹慎,小的知道您不怕對姓袁的硬著來,但何家最近得靠他說項關照,您就委屈這一次,小的在這向您磕頭了。”老膝一屈,齊雪生很快地往張明手肘一托。

  “夠了,今天看在我家姊面上,改日在他處遇著他,就沒那麼好說話了。”他暗惱地鬆開張明,厭厭地看向幾步外遠眺的女子。

  “多謝舅爺!”張明深深作揖,趁機喘了一口氣。

  “那女的是誰,架子倒挺大,一聲招呼也不打。”他話鋒一轉,冷聲問。

  張明順勢看去,登時想起了什麼,連忙解釋道:“真不好意思,她是何家揚州鄉下的遠房親戚,三個月前新喪了相依為命的父親,老爺瞧她伶仃一人,無人照料,把她接了過來,和小姐作伴,衝撞了您,請包納。”

  他瞅著張明,“說這什麼話!是我們衝撞了人家,我該道個歉才是,瞧她連個正眼也不給,可是氣著了?”說罷甩袖朝女子走去。

  張明一見不得了,怕他將出不了的鳥氣發在女眷身上,趕忙擋在他前頭,低聲道:“舅爺,她不是有意的,您別惱啊!”

  說話間齊雪生已三並兩步靠近女子,不理會勸阻。女子聽見了爭執聲,回頭莞爾道:“張伯,您和誰在嘀咕啊?你看見小平了嗎?他去了大半天了。”

  眸子垂視地上,照舊不把他放眼裡,他惱羞成怒,張明已率先開口:“小姐,我沒見著少爺,怕是到廚房拿點心去了。”

  聽他口氣倉皇,她突兀地笑開了,挪近了兩步。“我不信,又在開我玩笑了。你身邊是誰?別幫他作弄我。”隨手住前一探,碰到了齊雪生胸膛,她用力揪住他馬褂盤扣,叫道:“這不是小平?不出聲我就認不出你了麼?”

  齊雪生面色一變,驟然心頭雪亮,女子目光雖流轉如波,視線卻略微下垂,分明是聽聲辨人,那雙看似沒有瑕疵的眼晴,全然不能視物,她從頭至尾只聽到張明的聲音,以為方才撞到的是管家,並非有意怠慢他。

  “秦小姐,他不是——”張明發窘,不知如何是好。

  “還說不是,他還圍了件圍巾不是嗎?”素白的手往齊雪生肩上摸索,停留在他喉結,觸不到預想中的圍巾,她一時錯愕,柔軟的指腹向他兩腮探測,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驚退兩步,靠著樹幹,“張伯!”

  “我是齊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該聽過吧?”他終於啟了聲,有著與她相同的詫異。

  “小姐,抱歉,我和齊家舅爺談著事,打擾到您,我這就差人叫少爺來——”張明回頭喚住遠處疾走而過的僕傭,當著女子的面,“盲眼”兩字他實在說不出口,齊雪生的脾性,他可領受到了。

  “對不起,叨擾了。”知她不能視人,齊雪生不客氣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臉被方才的意外渲得緋紅,不施脂粉的容顏透著書卷味,兩根粗辮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沒有戴上耳環。

  可惜了!雖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顏,女人看不見,青春註定是要蹉跎了,難怪何家願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這亂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鎮定下來,恢復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輕聲道:“不要緊,讓您看笑話了。”

  “哪裡,是我冒昧了。”他語氣沒有更熱絡些,今天一早便不順心,除了不能對袁森無禮,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沒來由的煩躁,他轉身欲走,背後一聲清亮喚住了他。

  “舅爺——”

  他意外地回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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