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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三月,春意遲遲。

  微風帶著些許料峭,拂過滿園春色,桃李盛放枝頭,多種盛開的蒔花芳香輕漫在空中,時而濃郁,時而清淡。

  如此景致並沒有緩下齊雪生的腳步。

  他一步步厚重急促,踩踏在走廊上,發出篤篤響聲,花香綠意,他渾然不覺,緊擰的眉心泛出慍意,長腿快步至園中拱橋,緊追在後的步伐淩亂,夾著氣喘吁吁。

  “舅爺,等等,您別動氣,太太也是為您著想!袁先生和何家有生意住來,今天他臨時來訪,何家也是措手不及,怕您看了礙眼,才讓您在後頭偏廳待一待,您先別到前頭去,等送走了袁先生,太太不會怠慢您的,您可別怪她啊!”管家肥短的身軀追得異常辛苦,才從偏廳穿過園子,已不中用的呵喘如牛。

  “這個獐頭鼠目的瘟生,不和他做生意還落得清淨,他聲名如何,姊夫不會不知,這麼奉如上賓,難不成有把柄在他手上?”軒昂的身子一頓,後頭的跟班直挺挺撞上去,他上身微傾,腳盤卻穩穩紮地,動也不動,管家慌忙退後,這一撞可見識到了齊雪生幼時的習武根柢。

  “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行高者,名自高……”

  學堂裡,朗朗讀書聲穿過回廊,飄過院子,直到邊廂一角的廚房裡。

  腦後紮了根粗辮子,身著潔淨棉布衣褲的女孩坐在木頭長條椅上,盯著在桌前狠吞虎咽、渾身髒汙的小男孩,順手拍了幾下他瘦嶙嶙的背。

  “我不是說了,你別吃太快,飯還多著呢!”

  男孩瞄了她一眼,繼續大口扒著飯。女孩微笑,抬眼見到走進來,一身素色襖裙的少婦,愉快地叫了聲,“媽,我帶了一個小哥兒回來,他肚子餓。”

  少婦點點頭,和氣地對男孩道:“別擔心,儘量吃,不會趕你的。”她轉頭對女孩道:“弱水,快去上課吧,你已經耽誤時間了,我會顧著他的。”

  女孩躍下長椅,不放心地看了男孩一眼,一溜煙跑了。

  男孩嚼完最後一口,將空碗大剌剌遞給少婦。少婦再盛了碗白飯,在上頭澆了些肉汁,柔聲道:“吃吧!弱水在哪兒遇到你的?”

  “橋頭。”他低下頭,吃了一口,忽然抬頭,“大娘,姐姐叫弱水嗎?”

  “嗯。”

  “是啥意思?”濃眉大眼透著好奇。

  “意思啊?”少婦笑了笑,很有耐心的回答男孩,“她爺爺希望,將來她長大了,有人會真心待她,把她視作唯一,不會再喜歡別的人,這是女孩最好的歸宿了。”

  “噢!”男孩似懂非懂,注意力再回到下巴底下那碗香氣勾人的白飯。

  偷偷在門外佇立的女孩,彎起美麗的唇角,若有所思的笑了。

  她輕快地小跑步,邁向另一頭的課室。

  腦袋裡還在轉著母親說過的話——將來有一天,有人會真心待她,只喜歡她一個,像她的父母親,只擁有彼此,她的父親從不思納妾。

  隔壁的甜姐兒玉琴,為了家人能過上好日子,嫁了同村王二爺做了三房,玉琴自小暗許芳心的表哥傷透了心,遠走他鄉了。

  她知道那不會是她的命運,她的雙親極疼愛她,從小讓她讀書識字,還說,等她大一些,一定讓她到上海念大學堂,多認識一些新派讀書人,別老困在鄉里。

  但是——萬一遇不到那樣一個人呢?一個真心待她、尊重她的男人。

  那麼——就一個人吧!一個人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像教會裡那個洋神父說的,女人也可以做很多事,不必非得嫁人不可。

  她霎時寬了心,甩了甩辮子,走進課堂裡。

  “舅爺是聰明人,我也不跟您打馬虎眼,實話說了,您可得替何家留情面。”管家屈著腰,拭著冷汗,倘若留不住這位何家娘舅,砸了事,他的皮可得繃緊了。

  “你說,我會斟酌!”紫丁花的香氣在四周繚繞,卻沒有舒緩他的怒意,光潔的前額有淡淡的抬頭紋,標示著他長年固執的脾性,他微眯著長形眼,靜候著背後的管家啟口。

  “這個……姓袁的,我們知道他跟舅爺一向不對盤,他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士,俗話說,小人難防,舅爺雖有實力和他在商場上一較長短,但聽說,他最近攀上一個新掘起的土閥,勢力不小,要是得罪了姓袁的,我們正經人家很難防得過他的暗箭,今天就請舅爺多包涵,張明在此替何家謝過了。”打躬作揖到頭快頂著膝蓋了,何家果真對袁森忌憚極深。

  齊雪生撫著方顎,淡淡地瞟了管家一眼。“張明啊!不是我不給何家面子,你知道我的車夫就站在大門口不遠處,那傢伙想必也看見了,我這麼一避讓,他不當我怕他?以後見著了,我在蘇州怎麼混?”

  “舅爺,您大人有大量——”話才說了半截,齊雪生已轉頭離去,張明暗暗叫苦,兩人一前一後的足音在曲橋上砰砰作響,他伸出短胖的手臂,試圖拉住齊雪生背在身後的左手,風吹過來,卻只摸到對方揚起的長袍下擺,他益發心急,乾脆使勁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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