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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這要求聽起來有種不盡人情的古怪,也帶有和范君易生分的意味,或許是一種說不出口的無形責怪,責怪范君易沒有照顧好女兒。

  “繼續吧。”他轉頭走出臥房。

  客廳中多了兩個大型瓦愣紙箱,范君易不知從哪張羅出來的,他開始將散置各處小擺飾聚放在一起,指示雁西謹慎打包,一件也不留。

  “這些也送回去?”她問。

  “是。”

  從進屋以來,范君易的眼神就一直避免和雁西接觸;他動作果斷,面容卻越來越僵凝,最後的膠帶封箱時,他略微抖動的手甚至無法以膠臺上的鋸齒順利截斷膠帶,一直黏纏作廢。她也不問他,直接過手,利落地拉取膠帶,以四十五度角沿著鋸齒邊緣撕切,很快地封好兩大箱。

  “好了。”她直視他,兩人至此才目光相對。

  他潮濕的眼底澄澈,像是徹底和陰影做了切割;雁西卻明白,即使將過去密密塵封,並非就能刹那間將遺憾盡釋。

  “需不需要我替您送去?”她體貼地問。

  他想了想,點點頭。

  “就說——是以前的同事,您說好不好?”

  他再點點頭,感激的微笑。

  她忽然有些躊躇,“我……看起來還像方小姐嗎?”讓方家人心情受擾總是不安。

  他微有遲疑,篤定地搖搖頭,“不怎麼像了。”

  “那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評論,雁西整顆心輕快起來。

  “對不起。”他忽然對她說。

  “唔?”她不解其意,疑惑地望著他。

  “我是指——那件你提起過,冒犯了你,我卻記不起來的事。”他頓了頓,眼神複雜,語氣真誠:“我想讓你知道,我從沒有不把它當一回事……”

  話題太突然,雁西立刻傾下臉,下意識藏起發熱的兩腮和耳根。

  或許是范君易的坦蕩態度,雁西決定不再回避這個存在兩人之間,始終無法清楚言說的差錯。她認真地思索,良久,微彎起唇角,綻開一個理解的笑容,“我明白。我自始至終都明白您是個怎麼樣的人,那時候情況太糟,逼不得已才向您提起的,並沒有別的目的……我其實也想讓您知道,我們只是人,很難完全避免那些陰錯陽差造成的遺憾;但有些遺憾,如果只剩下單方面定義它、承擔它,就不會有真正的答案;無法再重來的事,有時候,讓它過去是最好的選擇,所以……關於我們這件事,就忘了它,好嗎?”

  他靜聽不言,因為有太多感受紛至,無法三言兩語完整地傳達;但他不著急,等他有了足夠的準備,自然知道怎麼回答她。

  “謝謝你。”

  “我如果說不客氣是不是不太妥當?”

  范君易揚聲笑了,這是雁西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如此明亮的笑容。

  當雁西見到方母的那一刻,一顆戒備的心霎時轉為鬆懈;隔不久,再變成強烈的納悶,不斷在心裡叩問自己。

  沒有驚疑,沒有激動,也沒有困惑。方母在電梯旁恭候雁西,溫婉地欠身致意,有禮地延請她進門,還助雁西一臂之力拖拉那幾個大小紙箱入內。

  期間方母和她正面交談了幾句,向她微笑致謝,言詞間充分表現出方家的涵養和節制。

  節制是必然的因素,雁西認為,否則如何解釋方母目睹雁西的容貌之後,不曾顯露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呢?

  方家潔淨典雅,牆上有不少中國字畫,放眼找不到一樣有礙美觀的瑣碎物;雁西再勤快,也收拾不出相同的效果。

  “佳年的房間在那邊,麻煩您了。”方母指著走道右側。

  兩人協力將幾個箱子扛進房裡,堆棧在門後淨空過的角落。雁西起身後,觀望一眼這座失去主人的空間,萬分驚異,房間的面貌和她想像的大相徑庭啊。

  像是要顛覆臥房外的整潔有序,房內雜亂無章,各種物品充斥在可以擺放的平面上,但不再是她在范君易家所見的女孩氣玩意,反倒是陽光中性的各式物件。

  床尾地板上排放著專業的登山背包、手杖,以及不同款式的登山厚底鞋、跑鞋;衣架上掛滿遮陽帽、防風頭罩、穿洞軍用皮帶;倚牆而立有大小不一的彩繪異國面具、變形人偶,以及整塊黑壓壓瞧不出名堂但泛著香氣的雕刻木件;書桌上除了一台筆記型計算機,數張頻繁以色筆塗劃的紙質地圖,還有三台專業照相機;最吸睛的是在范君易住處不曾發現的,各種尺寸的相框,羅列在牆上的幾排置物架上。

  雁西不由自主靠近端詳,逐一欣賞。內容多半是方佳年旅遊時的拍攝作品,背景不是大自然奇景就是未曾見識的人文景觀,取鏡極富技巧。方佳年不常入鏡,但只要入鏡,皆是一臉粲然,喜笑顏開,且穿著帥氣自然,像在地上打滾都不打緊,那健康俏皮的模樣和雁西見過的舊照神采判若兩人。

  “請問您是她什麼時候的同事?她一年前換了工作,我在告別式上好像沒見過您。”方母在背後輕聲問。

  “噢,抱歉,”雁西趕緊編個理由:“我當時出遠門,沒法來,我們是以前的同事。”

  “喔?如果您也認識君易,應該和佳年很談得來。”

  “是啊,”雁西心虛地笑,“以前同事都說我們倆長得像。”

  “是麼?”方母顯得訝異,仔細打量了她幾眼,笑道:“某個角度是有那麼幾分像,不過佳年心眼應該比您多得多,您看起來——是個有福氣的人。”

  “……”雁西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啊,您等一等,我去弄杯喝的來。”方母為怠慢而致歉,轉身走開。

  雁西回頭繼續欣賞照片,往上一排,從左至右掃視一遍,心猛一跳,目光定著,再也移不開視線——這一排皆是合照,雙人或眾人合照,背景不同,但焦點相同,都是方佳年和一名男性。男人輪廓極深,像是中西混血,但偏向東方多一些,留著帥氣的五分頭和短髭,身材高大精壯,皮膚棕黑,屬於戶外型男。

  男人和方佳年靠得極近,動作並非有多親膩,是神情,兩人笑容一致,眼神一致,心情一致,和諧得不容置疑。再往上瀏覽,反復檢視,雁西驚愕得合不攏嘴——影中人不是方佳年就是男人,有一張是男人在夕陽下的單獨剪影,光線及景物佈局十分出色,是一幀外行人都看得出來的攝影佳作,方佳年特地沖洗出這些合照,不會是偶然,必然投射了不為人知的私人情誼。

  這些照片漏掉了什麼?雁西張大眼,不厭其煩地審視上下排開的照片——

  漏掉了范君易!一個和方佳年論及婚嫁的男人,完全沒有出現在這些傑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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