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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范君易開始大量閱讀了,談不上消遣,因為內容以知識性居多,但完全無涉他從前工作上的專業。他閱讀得很認真,甚至做起眉批,塗劃重點,這是他偶而讀累了趴在案頭睡著時,雁西在攤開的書頁裡發現的。

  閱讀給了他集中心神的目標,他神態益發顯得平靜,開口的機會反倒多了,三不五時經過她身邊,會沒頭沒腦問上幾句:“你知道植物也有視覺嗎?它們可以區分不同的顏色。”,“問你一個經典的悖論問題。如果你搭乘時光機回到過去殺了你年輕時的祖母,現在的你還會存在嗎?”,“你知道歷史上許多偉大的領導人物有什麼共同之處嗎?他們都是瘋子,有異常的人格特質。我們太正常了,所以只能做普通人。”……

  雁西泰半發愣,頂多回應:“噢,太神奇了。”,“我為什麼要殺我祖母?”,“我很慶倖我是普通人。”,有時候想嚴肅回應他拋下的議題,他已經走開了。

  書一箱箱送進家門。為了方便拿取,雁西又替范君易訂了幾具書櫃,空蕩蕩的書房逐漸有了規模。有時思考倦了,范君易會走到露臺觀景,仍然堅持不用望遠鏡;偶而也出現在前院逗魚,或是待在後院盯著她晾曬衣物,始終不踏出大門,也冷淡和鄰居社交。

  有個疑慮掛心許久,終於有一天,雁西趁他心情良好,把計算機屏幕轉向他,建議道:“您覺得訂一台這種機器怎麼樣?”

  他淡掃一眼,皺眉,“做什麼用?”

  “健身啊。地下室雖然有桌球臺,可是沒人和您對打。小區附近有運動中心,您又沒興趣,乾脆弄一台健身車在家裡,好好運動。”

  “我看起來像缺乏運動的樣子嗎?”他冷眼反問。

  被問倒了。她沒膽往他身上打量,只能憑最近的印象在腦袋裡搜索他的體魄形貌,那曾經誤瞥的兩秒鐘,只約略知道他毫無贅肉,亦未脫形,但無法證明他體能是否及格,又不能命他當場伏地挺身或仰臥起坐。

  “用看的不準確,”她只好這麼說,“您是應該多運動。”最起碼,運動會促使分泌產生積極心態的多巴胺。

  “用看的確實不準確,”他旋即附應,“你一星期下山幾次,我就到後山慢跑幾次,不知道你覺得夠不夠?”

  “啊?”雁西呆了。

  她一星期下山三次,不是探望母親,就是現身咖啡館,或向朱琴進行近況報告,時間許可再和雁南見個面。每次都在午飯後一小時出發,晚餐前一小時返回,幾乎不例外。范君易下午不是小憩就是待在書房,極少下樓,他何時掌握了她的行蹤?又為何趁她離開這段時間進行路跑?難怪不見陽光的他至今保持皮膚棕亮,她還傻氣地以為是房子四面採光所致,原來他早已擺脫穴居生活。

  “您出去應該告訴我一聲。”她不無埋怨。

  “你下山也應該告訴我一聲。”他面無表情走開。

  這是責備的意思?反復思量,她可沒誤了事啊。

  畢竟人在屋簷下,雁西修正了做法。下山前,特地尋至范君易跟前告知一聲,他卻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意味不明地靜靜瞧了她幾秒鐘,簡答:“知道了。”

  這時候,雁西就跟個出外辦事的下屬一樣,不時擔心一下長官內心對自己的評價,深怕被陰晴不定的范君易給辭退。

  心理作用之故,雁西縮短了在外逗留的時間,有時不得不放棄咖啡館之行,匆匆趕上山。幾次遇上剛路跑回程的范君易,見她揮汗如雨,比跑完數公里的他更不濟事,他會輕蔑地接過她手上的重物,不發一語,與她並肩走回住處。

  忙碌之餘,雁西不免茫然自問,她到底在做什麼?

  家務助理?廚娘?書僮?陪伴者?社工?替身?

  不,絕非替身。她努力換了模樣後,范君易瞧她的眼光不同了,沒有移情的餘地,雖然他偶一為之盯著她陷入思索,但眼神完全不具情愫;她並不擔憂造成他的混亂陷溺,至少自那次剪髮後意外的摟抱,他對她不再有親密之舉。

  “到這一步,我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都得把這件事完成。”她喃喃自答。

  “但,如果他就永遠這樣不好不壞下去呢?”她又喃喃自問起來。

  很可能她會被辭退,那尾款就到不了手了;即使到手了,也許是一年半載後的事,緩不濟急啊!

  惱人的遠憂讓雁西抱頭傷神,她縱有足夠的耐心,卻無法預知,這一條路像所有的道路一樣,總能節外生枝。

  夜晚,雁西如常待在房裡,為范君易上網訂購書籍,數量太多,花了許多工夫比對。他的字跡草率,英文書寫體堪比醫生的天書處方箋,不時得挖空心思猜測,不願三番兩次上樓打攪他,她寧可多費點心神查詢。

  盯著屏幕好半晌,雙目酸澀,一眨眼,毫無警訊,光明乍滅,眼前頓時一片黑。“不會吧?”她驚呼,停電了?

  靜待了一分鐘,漆黑依舊,小區住戶的起哄喧嘩聲一波波傳來,清晰可辨,果然停電無誤。沒有光源,收工就寢亦可,她關上計算機。

  不對,她又想到,此刻才八點多一些,范君易在午夜前通常會下樓數次,有時到廚房找水喝,有時到處逡巡查看;她記得客廳的緊急照明燈故障多時,摸黑下樓必然極不方便,她見過地下室的雜物間堆放了兩具備用照明燈,應該可以替代使用。

  打定了主意,雁西拿起手機,走出了她的小房間,依恃著手機屏幕的微弱光線繞走在屋子裡,屏幕照明幅圍小,她擦撞了燈柱,勾絆了沙發腳,碰翻了垃圾桶,終於抵達地下室入口。

  推開小門,舉高手機朝梯口照耀,但只閃爍了一秒,全黑,重啟光源數次,無反應,手機電力徹底耗盡。

  瞠眼張望,地下室入口猶如一座深井,幽黑不見底。

  不輕易放棄,雁西摸索著牆壁往下延伸出腳步,步下一階,再一階,以同樣的跨幅持續下探,第十階,她失算了,忘了那是轉角,一踩空,她以溜滑梯之姿在兩面牆間碰撞翻滾,和彈珠臺上的彈珠一樣,一氣呵成直達梯底。

  她或許短暫暈厥過,發生得太快,記不清過程,再說一片漆黑省卻了視覺印象,惟有四肢的強烈不適證明了她跌得挺淒慘。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躺了多久,只感覺少了空調運轉的地下室發出輕微的黴味;而她只要試著起身,下肢某處發出的劇烈疼痛就令她寧願再躺回沁涼的地板。

  不要慌,雁西安慰自己,也許要到天亮,天一亮,范君易就會發現地下室的門是開啟的,繼而找到她。

  出乎意料,范君易並未讓她等待,距離她墜落梯間的真實時間不過十分鐘,她聽見了范君易的叫喚聲。

  很難不被發現;因為雁西在客廳弄出的連串噪音早已驚擾了在書房裡閉目養神的他。

  在打火機的穩定火苗伴隨下,他下了樓,持續叫喚她五、六聲後,才捕捉到一點微小的回應。他驚異不已,循聲尋至地下室,火光照耀下,雁西以奇異的仰姿躺在樓梯腳邊,眯著眼望著他。

  “雁西?雁西?”他趨前拍拍她的臉。

  “我還在。對不起……”她哭喪著臉,“麻煩您扶我上去,我想我腳扭傷了。”

  他俯近觀察她的雙腿,試圖扳直她屈起的左腳,她竟燙著般尖喊:“別動!”

  這可不會是輕微的扭傷。

  他冷靜思索,熄了火苗,準備兩手並用帶她離開。黑暗中,他伸手往預估的肩頸方向摸索,大手才一抓握,她立刻發聲:“拜託你別亂摸——”,觸手意外豐軟,顯然是她的胸部,他趕緊鬆手。

  慶倖伸手不見五指,雙方倖免了尷尬,他小心翼翼攔腰抱起雁西,憑直覺側身上了階梯,一路磕磕碰碰,回到一樓。

  把雁西平放在沙發上,借著打火機光芒,他才看清她額角佈滿水光,一摸,全是冷汗。

  他擰緊眉頭,轉身在附近的抽屜櫃裡胡亂翻找。雁西忍痛說明:“緊急照明燈和蠟燭都在地下室——”

  “我在找車鑰匙。”他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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