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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方宇立即一臉猶豫,瞥了幾眼那扇臥房門,下不了決定。

  “十分鐘就好,我保證。”他強顏鎮定說眼,“有你在,她可以受到很好的保護不是嗎?”

  終於勉為其難地首肯,方宇走到那扇門前,替他拉開幾寸寬,示意他進去,“別讓她激動。”

  他以眼神回應,輕腳踏進她的空間。

  房間不大,但光線十分明亮,佈置溫暖多彩,空氣中飄著淡淡花香。患病沒有改變她對色彩的喜愛,她坐在窗沿,俯首在膝上的畫紙上有力的塗抹,專注到像在發洩,他屈蹲在她膝前,她才稍掀眼睫,注意到來人並非方宇。

  她瘦了一圈,尖下巴讓臉蛋更顯單薄,但大眼炯亮有神,氣色不算差,化療後新長的發不夠長到遮耳,室內不戴帽子,她像個瘦弱的小男生,形貌有幾分可愛卻透著憂鬱,此時她恢復了平靜,不再閃躲他,但亦不洩露心緒。

  “別擔心,我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可不可以?”

  她不置可否,抿著唇靜靜注視他。

  “在說話之前,能讓我抱你一下嗎?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有方宇在,我得禮貌的先問過你,對不對?”

  她突然笑了,並沒有表示意思,見她不拒絕,他鼓起勇氣,向前環住她,小心翼翼地,怕她不適。她被動地倚在他懷裡,接觸時顫了一下,之後便安靜沒反應,讓他實現這個溫存的擁抱,感受他劇烈起伏的呼吸。

  “謝謝你。”他笑著鬆開她,聲音不很連貫。

  她表情微有異樣,轉開視線。

  “這次來美國,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你不用擔心這個不期而遇對我產生了什麼影響,不論到哪裡,我一直是想著你的,你——沒有親口和我說再見,這是你唯一欠我的,我不是說過嗎?我不喜歡別人賴賬。”

  她呆了一秒,動手就要在畫紙上落筆,他抽走她的筆,搖搖頭。

  『你可以用手語,不必遷就我寫字,我現在看得懂。至於你欠我的,我現在還不想向你要,我是個生意人,講求投資利潤,三十年後,我再考慮連本帶利向你討回,所以,現在不必急著說再見。』

  她目瞪口呆,眼睛泛潮,盯著他修長的雙手,剛才那些話,他字字句句皆以手語完成,他為了她特地學會手語?如果再也見不到她呢?

  他趨近審視她,故作訝然道:“我好像快嚇哭你了?別怕!剛才是開玩笑的。其實,欠債的人是我,我欠了你一句話,我為人一向不賴賬,所以現在就想還給你,免得將來連本帶利還你時害我破產。”

  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以手語回應——『那就說吧!不說也不要緊,我不是地下錢莊。』

  “你是。給了我短短一段婚姻生活,我卻得還你一輩子思念,不是高利貸是什麼?”

  她別轉頭,掩藏動容,稍後比畫道:『你想說什麼?』

  別開的臉被他扳回,拇指撫過她細白的面頰,四目緊密相對。

  “我愛你,比你想像中更早,也比你想像的深,到現在為止仍是進行式。看不見的未來我不習慣誇口,但這一刻——還在愛你的這一刻,想為你做許多事,你肯不肯?”

  一片只有呼吸聲的靜謐,在冬日的光線下充滿著流動的生氣,她的黑眸晃動了很久,才定著在他臉上,微微噘唇——“說了不只一句。”

  “是啊!其實欠的比這些還多,你讓我慢慢待在你身邊還吧。”

  她低下眼,拉開高領毛衣,微提頸,讓他看見喉部三公分的粉紅色傷口——『我無法給你保證,一年、兩年、三年……沒有人知道,我不想看你失望。』

  他端詳傷口,輕輕吻了未淡化的疤一下,疼惜地問:“方家的女人都一樣,只問給予嗎?”

  她再一次驚異。他笑著點頭:“我見過雁青阿姨……你和她不一樣,結局也不會一樣,你不是保險公司,我不需要你的保證,我只要看見你,無論你坐著、站著、躺著都好,只要你快樂,我得到的安慰就難以想像了,其它的,不必煩勞你去做,李秘書一向做得比你好。”

  她兩手已經抬起,兩聲有禮的敲門聲中斷了談話,方宇走了進來,輕聲提醒,“姊,要休息了嗎?”

  她看著景懷君,那幾秒的耽擱懸掛著他的心,他在她眼裡看見了千言萬語,有信心能說服她,但她意外地點了頭。

  強大的失望襲上他的面龐,幾乎要掩蓋了他的笑容,但他說話算話,絕不為難她脆弱的病體,勉強挺身站起來,他對方宇道:“麻煩你了。”

  方宇搖頭,“不麻煩,她是姊姊。”

  最後一眼總是很難,他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不拖泥帶水讓彼此難受,轉身利落地離開。回去後,他再慢慢想辦法,他一定有辦法的,只要她好好活下去。

  還未走到大門,她追了上來,手裡拿著他遺留的隨身提包。

  “差點忘了,謝謝。”避免太多的眷戀,他低垂著目光接過提包,發現她緊拽著不放手。“怎麼了?”

  『沒什麼,借我參觀一下。』她以手語解釋,她無意間摸到了內容物特殊的輪廓,引發了小小好奇心。

  他沒弄懂她的意圖,她已滑開了拉鍊,探手取出一張裱框過的小尺寸畫作,以為是他隨興在旅遊途中買下的不知名作品,翻成正面一瞧,小臉傻住,隱忍了好半天的濕意終於奪眶而出——那幅玫瑰園的水彩畫作!

  她鎮靜地將畫放回提包,遞還他,兩眼直盯著地毯。

  他等了她好一陣,她沒說話的意思,他再也沒理由逗留了。

  手覆上門把,另一隻纖白的手竟也跟著覆上來,阻止開門的動作。

  『你明天還會來嗎?』淚光中,她笑著舞動指頭。

  他重新擁住她。

  她怕冷,卻堅持要在屋外透透氣,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兩隻大眼,踢著路邊的積雪,一邊跳躍、一邊呵著氣。

  在外面活動,讓她感到自己和正常人一樣,呼吸著不帶藥味的空氣。

  隨意顧盼著覆蓋一層厚雪的松林,眼角餘光掃到了一點顏色,她矮下身,掰開一塊石頭,歪著頭細瞧一朵孤零零掙出頭的黃色五瓣野花,開心地綻出笑靨,指尖情不自禁地撫觸嫩稚的瓣紋,新生的力量仿佛源源傳輸到體內。

  有人從背後摟住她,氣味很熟悉,她直起腰,一臉粲然。

  “談完了?”她指指醫院。

  “不是談完,是聽完,聽醫師的訓。”景懷君故作懊惱。“他很難理解有人可以忙到不管老婆大半年的。”

  “對不起。”她雙手合十,虔誠地致歉。

  “是該怪你。”他搭住她的肩,面向停車場,“所以我給你機會補償,把身體養好再說。走吧!快趕不上約了。”

  “去哪?”

  “看房子,找個離醫院不太遠的房子,送你方便。”

  她乍然停步,表情鄭重。“你該回去了,公司不能不管,我住方宇那裡很好,不用再買房子。你忘了?我怕住大房子。”

  他認真盯著她刻意放慢的手語,會意後抱緊她。“那就照你的意思做,住方宇那裡。公司的事我會安排妥當,你不必操心,等你一切都穩定了,我們再決定住哪裡,這一段時間我想最好是天天能見到面,一星期勉強可以接受,一個月就太離譜了——”

  她拉拉他袖管,比出“二”的手勢。

  “兩個星期?”他陷入思索,是個難題啊!真想把她縮小放進口袋裡隨身攜帶。“可以考慮看看……還是太久了一點,十天怎麼樣——”

  她笑睨他,淨聽著他說話。她從沒設想過有這麼一天,他會陪著她話家常,把他從下列入行程表的瑣事當作大事般思量再三,並且不時徵求她的意見。她暗地裡向上蒼祈禱,如果這場病能換得一顆真心,請延長她的擁有年限,她不後悔失去聲音和健康……

  “你還沒回答我,你覺得把李秘書調來這裡陪你這主意怎麼樣?他胖成這樣,應該不怕冷,把他的脂肪分一些給你就好了……”

  她脫去手套,執起他的手,在涼涼的嘴邊珍愛地吻了一下,緊偎著他,走向不遠處那輛反射著日光的座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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