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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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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自問自答,也像在進行手機通話,他不習慣冒昧地層現好奇心,從玻璃映照的依稀影相中找尋說話中的東方男性。 男子側靠著吧台,身影修長挺直,穿得不多,運動夾克繞了條圍巾就是上身的僅有衣物;依偎在男子臂膀的女子同樣是東方人,和男子高大的身形相比顯得嬌弱許多,女子穿得較多,毛線帽下是男性般的削薄短髮,身著白色長擺羽絨大衣,女子還戴了手套、絨毛耳罩,加了條鵝黃色圍巾,遮蔽下半臉。 “到那邊坐一坐,我去買些菜,別亂跑,馬上回來喔!”男子細心叮囑,語氣極盡呵護。女子接過熱飲,乖順地頷首。 他會心一笑,正想結束觀看,女子卻踱步走來,與他擦肩而過,在長條桌旁坐了下來,只喝了一小口熱可可,就把它擺在桌上,引頸看著外面漸人佳境的雪景。 這個小動作使他停住邁開的腳步,試圖從玻璃反射中看清女子的容貌,但女子忽然低下頭,從隨身背袋裡拿出十寸多的素描本子和一枝鉛筆,開始畫起入眼所見。 他微愕,深知沒可能,還是駐足在女子背後佯裝不經意地探看。 女子畫得熟極而快,沒多久功夫街景的輪廓已大致浮現,她十分專心,大概覺得圍巾礙事,隨手一拉便將圍巾擺在旁邊座位上。 他想再向前多靠近一點,怕女子察覺,又止步不前。 輪廓畫完再描繪細部,需要細緻的筆觸,厚暖的手套形成了不便,她隨之除去右手套,丟在圍巾之上。 他移動位置,想端詳女子的手指,她忽又停筆,縮手撐住下巴思索,仍然戴著手套的左手則往前摸索,可能想再喝一口熱可可,但心不在焉沒瞄好距離,指尖觸及杯身,整杯碰倒在狹窄的桌面上,杯蓋脫落,可可熱燙的汁液迅速淌出,大量滴落腿面,女子只顧護住素描本,來不及抽身,他反射性沖過去拉開她,順手在吧台抓了一疊面紙,覆蓋在她燙著的大腿上。她沒有呼痛,也沒有驚喊,壓緊腿上的面紙後,抬起頭以手勢向他道謝,他擠出客氣的微笑俯看她,與那張臉正面相逢,女子原本尷尬感激的表情在望見好心人的長相時瞬時消散,深幽的大眼眨也不眨,在他的五官問到處遊移,像是處在極大的困惑中。 他凍結了快要出口的寒喧語,熱氣一秒內湧上眼眶,一把抓住女子沒有戴手套的右手,熟悉的觸感重回空虛日久的掌心,他低喚了一聲:“方菲——” 所有的祈禱在這一刻應驗,他欣喜若狂,張臂就要攬住她;她相反地面露驚恐,往後躍開讓他撲空,疾奔而逃。他楞了愣,確信沒有看錯人,啟步直追。 白色的身影在貨架通道間游竄,左拐右彎,不曾歇腳,她一面倉皇地張望男伴的蹤影,不時撞上多部橫亙在走道的推車,引起不少側目,他在後方脫口道:“小心一點——” 追逐太危險,他快速繞向另一頭,準備迎面攔阻她,果然她沒想到這一招,在轉彎處讓他伸手一勾,勾進懷裡,一被抱實,她掙扎推打,不肯就範,不知情的旁人驚異不解,相繼問道:“沒事吧?在吵架嗎?” 他回以無奈的歉語:“不好意思,我太太在鬧脾氣。” 為免沒完沒了的推拉,他心一橫,右臂挾住她腰身,左手制住她亂揮的手腕,朝出口方向拖行。她用腳跟的摩擦力抵在地板,令他移動得相當費力,他不禁激動質問:“這是為什麼?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到底是為什麼?你就不能——” “放開我姊姊!” 肩頭被有力的掣住,他不得不回頭,旋即一怔,他遇上了一雙和方菲一模一樣的的黑眼睛。 他很少有等待的經驗,掌管公司後更是如此,他多半讓別人等待,也早已習以為常。 現在,他算過了,從坐下的第一秒起,他等待了三個小時又二十三分鐘,卻甘之如飴,絲毫沒有不耐煩或一丁點火氣,微微的不安是有的,這很正常,當他對一件事的結果沒有超過七成把握,卻又不能放手,不安便會佔據整個思緒。 五分鐘後,那道緊掩的白門終於有了動靜,他立刻站起來,迎視走向他的年輕男子。 “姊姊不肯見你。”方宇垂眼,顯得很為難。“她希望你回去,不必等她,她在這裡靜養很好。” “方宇,我是她丈夫,不是外人,為什麼要拒絕我?”不安化為激動,聲量就大了些,方宇不知所措地歎口氣。 “對不起,姊夫,當初騙了你。姊姊一再堅持,如果她的病情一旦惡化,她想在親人身邊靜靜過去,不想被干擾,” “……親人?那麼我是什麼?”他壓抑地問。 方宇緘默,清秀的臉孔頓時罩上憂傷、不舍和迷惑,苦思良久,才決定啟口,“姊姊說,她什麼都不能給你,她只能留給你最好的回憶。她說你以往說得對,人不必有太多承諾和誓言,我們都不能預知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就算愛情能到天荒地老,命運卻不見得允許彼此相隨到白頭,誓言只會加深遺憾,留下痛苦。她還說,你沒對她承諾過什麼,所以不欠她什麼,她擁有過的已足夠,而她——就算沒有這場病,也不是個稱職的妻子。她一向不能為你做什麼,甚至留下一男半女,不過,幸好沒有孩子,這一段婚姻,不會留下太多痕跡,你還是可以回復以前的日子,相信不會太難才是,她說——”吞了吞口裡的苦澀,方宇看著他,“請讓她選擇愛你的方式,她希望你記憶裡的她,是健康時的她,不是病榻上的她。” 這一番字字柔情萬千的表白,像一把把利刀直刺他的心,他眨了眨眼皮,眨掉過多的水氣,他淺淺一笑,對方宇道:“她是這麼說的麼?請老實告訴我,她現在的病況如何?” “她現在在我實習的醫院裡持續治療,動過一次手術、幾次化療,是我醫學院的教授動的刀,惡性細胞轉移的情況暫時受到了控制,生活逐漸正常。姊姊很配合,教授對她有信心,不過您也知道,這階段的病沒有百分之百的愈後,她若能不受打擾,對她是比較有利的,穩定個幾年,才能談未來。” 他苦笑兩聲,“原來你已經是個醫生了?很抱歉,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方菲能受到你的照料,我就放心了。”多年來,他何曾將目光投注在這對姊弟身上?如果稍有瞭解,何需空等至今,各自追悔?“我答應你不會再打擾她,能不能也請你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讓我再見她一次,好好道別,這個機會應該給我的,對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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