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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六章

  電鈴不耐煩地一響再響,她仍鎮定地伏案揮筆,將最後一朵花的花萼再三修飾。從側面看得出,她眼皮浮腫、面色青白,分明熬夜了一晚。

  童絹拍拍她的肩頭,“人已經到樓下了,還畫?”

  她呵欠連連,還能擠出促狹的鬼臉,以手語答:『我努力試過了,就算不眠不休的畫到眼瞎,我的債二十年也還不完;就算還完了,命也去了一半,真是人窮志短!”這幾天她不禁再三檢討,她平靜的日子不過,偏去惹火一隻打盹的雄獅,弄得人財兩失、進退兩難,到底是誰的錯?

  “景先生開玩笑的吧,他根本不缺——”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舉高讓童絹探個究竟。

  “借據?”很正式的、有雙方簽章的借據,條列細目,數字大得驚人。

  她點點頭,勉強抬起兩手,『夠狠吧?怪胎一隻!他去做保險公司的精算師一定也很稱職。』

  童絹一臉歉疚,“方菲,我會儘快找到工作的,不會拖累你的。”

  『沒人拖累我,我一向衰星當空,能幫你才是福星,你安心和小艾住這,李維新不會找到這裡來的。』她打量了一下童絹的細皮嫩肉,搖頭比著手勢,『別急著亂找事做,我還有一點積蓄,餓不死你的。』

  從前景懷君每個月匯出的生活費,幾乎都貢獻了基金會的圖書室設立,所剩無幾,想先還一筆都不可能。景懷君說到做到,這個月不再匯出生活費,存心讓她捉襟見肘,開口求人。

  “方菲,”童絹猶疑著如何開口。“景先生過去一向照顧你,一句話都沒說,最近完全變了,和你鎡銖必較,你是不是稍微想一想,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他掌控一家上市公司,要對付你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要共處一室,又是在他的地盤,我擔心你一個人……”

  “……”她撇嘴不以為然,他也只有一個人啊!

  “我知道,這話由我來說不太對,可是,我是想,如果景先生不過是要求你聽話一些,他在外頭也規規矩矩,你暫時就別再刺激他了,過一段時間,他心情好了,就不會為難你了。否則,還不知道他會使什麼手段,對你不太好。”飽受前夫折磨的童絹簡直是驚弓之鳥。

  她攤開兩臂,安慰地擁抱童絹一下,做個OK手勢,『放心!我沒什麼好損失的。』不過是損失一點好心情、一點自尊、一點自由,她承擔得起,但中間的故事曲折就不必讓心力交瘁的童絹知道了。

  身上披披掛掛了一堆行李袋,童絹替她扛了一隻皮箱,兩人一塊下樓。李秘書一見到這陣仗,大嚷:“說了不必帶這麼多東西的,大屋裡什麼都有啊!”

  她懶怠拿出紙筆解釋,執意把行李放進後車廂,對跟在屁股後的李秘書指指灰濃的天空,李秘書附和:“是、是,快搬快搬,待會下起雨,山路視線可不好!”

  她和童絹揮手道別,儘量流露輕鬆歡快的樣子。一坐進車座,脆弱襲上蒼白的面頰,想吹吹風,雨絲竟已然飄落。

  下雨了。偏在這時候,她想起那幢無邊寂寥、空洞的大屋,一陣不寒而慄。她對過大的房子一向沒好感,總讓她憶及伴隨外公一生,卻在晚年被舅舅們拋售的方家老宅子,每一個角落,都隱藏了長年的悲喜愛恨,躲也躲不了。長大以後,她因此只求簡單純粹的幸福,比方說,小小潔淨的房子,溫柔普通的情人,穩定不求名利的工作,偶爾奢侈一下吃頓大餐,颱風天和伴侶賴一天的床,一年自助旅行一次……

  她不懂的是,為何越簡單,越難得;越不奢求,幸福之路越難行,總像是遠方的海市蜃樓向她招手,她卻永無可能奔至。

  不必抬頭,他就知道前方那猶豫的影子是誰,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軟毛拖鞋沒發出一丁點聲響。他瞥了一下腕表指針,八點五分,她若不是起得太早,就是根本沒睡。深夜兩點半,他曾起身查看,她的門縫底仍透出強烈的燈光,這種光度不必問也知道不可能睡得好,她怕山上的夜黑,寧願整夜不熄燈。

  視線上移。果然,尖小的臉蛋比前一天更黯青,眼皮半垂,薄唇缺乏血色,步伐搖搖欲墜。她到底要多久才能適應這裡的生活?

  寫了黑字的小白板移到他膝上,歪歪斜斜幾個字——“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麼事?”他合上報紙,專注地凝視她。

  她收回白板,右手在上頭移動一下,轉面舉在胸前讓他看——“我房間窗外那棵大樹,可不可以將它砍了,或移到別的地方去?”

  他不解地擰眉,“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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