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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第十章

  織染大會熱熱鬧鬧盛大舉行,最後卻在一片驚訝之聲中結束了。奪冠的正是白樂天和黃寶雀。白雲布莊奪冠不稀奇,稀奇的是那十二面大受太后好評的屏風。

  在眾家織染高手擺出來的數千面屏風之中,皆是七彩錦緞刺繡,充滿了金龍金鳳、牡丹海棠等吉祥圖樣,一眼望去真是金碧輝煌、美不勝收。惟獨白雲布莊擺出來的,不但只是印染而成的平面屏風,其上更無任何繡圖,而且十二面屏風中只有三面多彩染布,其餘皆是清一色的藍印花布,面面色澤飽滿勻透,清純秀美。

  每三面單彩藍印花布,始一多彩染布,這般陣仗在其它五顏六色的屏風之中一字排開來,更顯逸群絕俗,果然一枝獨秀。

  最特別的是,那十二面屏風上刻畫的全是狗——大狗、小狗,一隻只活靈活現的在屏風上追逐嬉戲,生動逼真得仿佛就在眼前,立刻吸引了太后的目光。

  大會結果揭曉當日,太后即宣旨命奪冠的白樂天與黃寶雀進宮晉見。白樂天因傷勢未愈,故由丁守竹代他入宮。

  “你就是負責畫圖樣的染布師父?”太後坐著,手裡抱著她那只西洋犬,慈善的問著寶雀。“這樣年輕的姑娘竟然有這般好手藝,真不容易啊。”

  “太后,這位黃姑娘其實就是之前萬彩染坊黃師父的遺孤。”

  “萬彩染坊?是不是……曾多次承辦官布,後來因錯而遭皇上降罪的那個?”

  “太后好記性,正是那個萬彩染坊。”丁守竹笑道。

  “原來是黃師父的女兒啊,這就難怪了。黃師父的染工高超是無庸置疑的,哀家到現在都還留著幾件他為哀家作的衣裳呢,可惜啊……”太后感歎了一會兒,又指著那十二面屏風朝寶雀笑問:“哀家瞧著你這十二面屏風,彷佛是有故事在裡面的,你要不要說說看?”

  寶雀朝太後福身,走到第一面屏風前面,上頭畫著的是一個面目慈祥的農夫,手裡正抱著一隻甫出生的幼犬,百般憐愛的模樣仿佛是抱著自己的孩子。

  “十二面屏風分別代表著十二個節氣,我畫的就是主人和他養的狗之間一生的情誼。這是第一張『喜相逢』。時春氣始至,四時之卒始,主人在這立春時節遇見了他的第一隻小狗,也遇見了他永遠的朋友……”

  寶雀按著順序一一解釋著,從立春到驚蟄、到春分、到穀雨、到芒種、到立秋、到白露……隨著節氣進展,屏風上也描繪著農夫與狗之間親密的生活。白天農夫在農田忙農事,狗兒便盡忠職守的為主人看家;夜裡主人在榻上睡,狗兒也在榻下與主人共眠。一人一狗宛若親人般相守,不離不棄,直到最後——

  “最後一張……”寶雀站在那張滿是楓紅的屏風前,那曾被她染壞了的夕陽,如今又呈現出本該有的絢爛色澤,但仿佛又更添了些什麼……“秋分時節,主人壽享天年,狗兒依然為主人守著房子,依然會在主人每日回家時會走過的河堤上等候主人歸來。主人雖然不在了,但是他們之間的情誼是不會變的……”

  “十二面屏風裡,哀家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幅。”太后抱著愛犬來到寶雀身旁,注視著屏風上頭的漫天彩霞,滿是皺紋的眼角有著些許濕潤。“哀家一看到這幕秋日夕幕,心裡就特別感動,彷佛也能感受到那只狗的離情依依。這夕陽紅惹人感傷啊,哀家看著,想到將來哀家歸西之時,不知道誰來照顧我這只狗,忍不住就跟著傷心起來……”

  “太后,您一定能千秋萬歲的活著,根本不用擔心這種事的。”丁守竹見太后感傷,連忙勸慰。

  “這面屏風真是絕佳之作,哀家從未看過染得這麼淒美的夕陽。”

  聽著太后的讚美,寶雀想起做這面屏風之時,正是她得知白樂天恐將不久于人世、卻仍牽掛織染大會的那晚。對於白樂天是為了讓她染出漂亮的布才說喜歡她這件事,她心中已無怨恨,只剩傷心。這片用情人草染成的彩霞,不知和了她多少的眼淚進去。那晚她明知事態緊急,沒有時間再讓她染壞布重來,卻還是止不住眼淚的墜落。就這樣在極傷痛的心緒之下,她哭幹了眼淚,也染出了這片令人見之心痛的夕陽,正如太后所說的,惹人感傷啊……

  “奪得織染大會之冠,便能取得承辦官布的資格,以及一萬兩賞金。你在白樂天的白雲布莊裡工作,這承辦官布的資格便由白雲布莊獲得,沒錯吧?”

  丁守竹見寶雀失魂落魄,仿佛沒聽見太后的問話,連忙代她笑答:“太后,黃姑娘只是暫時與白樂天合作參賽的。他們倆事前已有約定,倘若能奪冠,便由白雲布莊取得承辦官布的資格,那一萬兩賞金由黃姑娘獲得。”

  太后吩咐身旁的太監把丁守竹說的話記下了,又朝丁守竹笑道:“守竹啊,這麼多官員裡頭就屬你跟你表兄徐尚書最讓哀家牽掛了。你們娘親跟哀家是極好的,她們姊妹倆一直托我要替你們兩兄弟指門好親事,去年你表兄成了親,就剩下你這孩子了。”

  “太后費心了……”丁守竹面露尷尬,緊張笑道:“但守竹還不急著娶妻……”

  “你不急,你娘可急了。都多大人了,你要你娘等到何時才抱孫子?”太后慈善的臉上笑眯眯的,目光忽然轉到寶雀身上。“黃姑娘贏得了織染大會,哀家本想讓她隨使臣出使南洋,宣揚我朝印染之術,但哀家瞧這黃姑娘樣貌挺好,手藝極佳,又是黃師父的女兒——讓她出使南洋消磨那幾年倒可惜了,不如留在身邊。依哀家看,這黃姑娘與你倒是很相配的,你又是織染所大使,有個這麼會染布的賢內助豈不甚好?不如由哀家賜婚——”

  “太后!”丁守竹被太后的一番話嚇出了滿頭冷汗,連忙婉拒:“守竹實在還沒娶妻的打算,請太后——”

  “咱們問問黃姑娘的意思吧。”太后朝默默立在一旁的寶雀笑道:“黃姑娘,你想做大使夫人呢,還是你想代我朝出使南洋,宣揚印染之術呢?”

  寶雀正為了白樂天而深陷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對於太后的話未曾細聽。她只知道自己已經達成了白樂天的心願,他那句為了利益而說的“喜歡她”已經達到目的,他沒有必要再假裝下去了,而她……

  “多謝太后抬愛……”寶雀深陷失望穀底,身心俱疲,她虛弱的跪倒在地,聽見自己哀傷的聲音:“寶雀無父無母,一片真心所托非人……除了重振我爹的萬彩染坊,實在已無心思再做任何打算,一切……就由太后定奪吧。”

  “好,”太后抱著愛犬,滿意的笑了。“就讓哀家替你決定。”

  “黃姑娘、黃姑娘!”自行宮離開後,丁守竹追上了正要踏上馬車的寶雀。“且慢!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馬車慢慢駛回蘇城,一路上丁守竹坐立不安,幾番欲言又止,原本一直兀自望著窗外發呆的寶雀終於被他異常的舉動吸引了目光。

  “丁大人,你不是說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

  “是、是的!很重要……”丁守竹扇子揮得飛快,額上的冷汗卻止不住的流。“黃姑娘,我……我不能娶你、我不能娶妻的,請你想辦法讓太后收回成命吧。”

  寶雀一愣,看他那副有苦難言的模樣,忍不住想問:“丁大人,你也二十有五了吧?為什麼遲遲不願娶妻呢?難道是……你有自己的心上人,但卻不能娶她?”

  “是……是的,我——”丁守竹合上扇子,話還沒說出口,漂亮至極的俊美臉龐上卻已升起一片緋紅。幾番吞吞吐吐,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臉上表情義無反顧般,朝寶雀低聲道出秘密:“我的心上人,就是……”

  馬車一陣顛簸,震得馬車內的人們東倒西歪。寶雀在丁守竹的臂彎裡穩住了身子,但當她一抬頭看見他那張俊臉上尚未褪去的靦腆紅暈,再想到他方才道出的秘密……她立刻彈離了他的臂膀,驚慌失措的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不會吧?我真的答應太后做你的大使夫人嗎?”

  “算是……”丁守竹無力的笑道。“你說一切由太后定奪。”

  “真的嗎?我怎麼都不記得了?我怎麼會答應呢?”寶雀心裡亂糟糟的,怪自己被白樂天害得丟魂失魄、糊塗誤事,只能再次朝丁守竹彎腰道歉。“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拆散你們的。我馬上回去跟太后說,說我絕對不要嫁給你,我寧可去南洋,也絕對不要做你的大使夫人。這樣好嗎?”

  “如果能這樣,那就太好了。”丁守竹靦腆一笑,仿佛大松一口氣般。“讓你受委屈了,咱們會很感激你的……”

  “不、不用感激。”寶雀飛快的揮著手,滿臉愧欠。“是我太笨了看不出來……不是!是我不應該在太后面前恍恍惚惚的,隨便答應這種事。”都是白樂天害的,她究竟要為他失魂落魄到什麼時候!白樂天這可惡的傢伙,可惡的傢伙啊……

  想到丁守竹能和自己的心上人情投意合、相扶相守,再想到她和白樂天之間的種種,寶雀心中不免又是一陣痛楚難耐……

  “丁大人,你知道白樂天這幾日……他的身子怎麼樣了?”

  “啊?他啊?”見寶雀忽然問起,丁守竹心中突然一陣心虛,胡亂答道:“還是一樣……你知道的,他還在硬撐……”

  “是嗎?”他畢竟撐住了那口氣看到白雲布莊奪冠,那就好……“織染大會結束了,他不用怕我因為傷心而染壞了布,我真希望能在我離開前……再見他一面。”

  “呃,我會替你轉達……”

  “丁大人,我真羡慕你跟你的心上人,你們為了彼此,寧可終身不娶,這般真情真意、堅定不移,我真的很羡慕……你放心,不管別人怎麼想,我一定會祝福你們的。不管將來我在哪裡,我都會祝福你們的。”

  “是嗎?那就謝謝你了。”丁守竹望著寶雀那張為了給他祝福而佯裝堅強的笑臉,很是戚激,卻也很愧疚……“黃姑娘,你聽我說,其實我還有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可是我又怕我告訴了你,你就不會想再見到白兄了……”

  “什麼事?”

  “就是……”丁守竹支支吾吾,不知為何,竟覺得比剛剛還難啟齒。“就是關於白樂天……他其實……”

  “什麼?!你……丁守竹你……”

  白府中,白樂天手臂上架著木板,手裡拄著拐杖,臉上表情卻是恨不得立刻沖過去賞丁守竹一拳似的。

  “別激動、別激動啊白兄。”丁守竹退後了幾步,尷尬笑道:“我是出於一片好意,為了不讓你們這些個月來的努力白費才出此下策的。與其讓黃姑娘身陷黃白兩家的過往恩怨與你們倆的情愛糾葛之中——矛盾為難、不知該悲該喜,不如賭一賭,讓她一次痛了個徹底。黃姑娘是個性情中人,她開心時能染出漂亮的布,難保在她悲傷至極的時候不會染出更令人驚豔的絕佳之作哪!所以我才告訴她你的確如金小姐所說,是為了織染大會才說喜歡她的——結果你瞧,我這不是賭贏了嗎?就靠她那片令人痛徹心肺的夕陽紅才讓白雲布莊奪冠的。”

  “萬一賭輸了呢?她不但傷透了心,從此與我分道揚鑣,她還會染壞了布、輸了織染大會——這損失你賠我嗎?!你賠得起嗎?!”白樂天氣急敗壞,沒想到他這個摯友竟拿他的終身幸福當賭注!“難怪她這幾日來無消無息的,我就奇怪,依她那脾氣,就算我真的病危,她也該會不顧一切的來探望啊,原來是你搞的鬼!”

  “小心啊白兄,大夫說你這手不能碰撞到東西的。”丁守竹賠笑,連忙安撫:“你別急,我已經把這件事情跟黃姑娘都解釋清楚了,黃姑娘知道這是我出的計謀,不關你的事,而且又得知原來你對她是真心的,她也就原諒了咱們……”

  “她原諒咱們了?那……她怎麼不來看我?”

  “因為她正為了另一件事而生氣,而且是很生氣。”丁守竹無奈笑道。“她氣你聯合眾人一起騙她,騙她說你身受重傷、命在旦夕,她說她再也不相信你了。”

  “什麼?!丁守竹你……”竟然出賣他!“咱們不是說好要讓她急個幾天嗎?!”

  “是啊,可是我看她那麼擔心你,實在不忍心再騙她了……白兄、白兄且慢!小心你的腿啊!與其花時間教訓我,不如趕緊去挽回黃姑娘吧。她知道你騙她,一氣之下便答應了太后隨使臣出使南洋,決定跟你一刀兩斷。她這一去可就是幾個年頭啊,白兄你若捨不得她,就趕緊想辦法攔住她吧。”

  “寶雀、寶雀!你出來好不好?聽我解釋好不好?”

  城郊外,白樂天聽了丁守竹那番教他驚心動魄的話後,立刻差人備轎火速趕到了寶雀家門口。無奈寶雀雖然知道他來了,卻躲在房裡整理去南洋的行囊,不肯見他。白樂天望著院子裡那一車車已經捆好的行裝,心中更加焦急。

  “寶雀,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不,我雖然是故意的,但我沒有惡意嘛,你都能原諒丁守竹了,你也原諒我好不好?”

  寶雀躲在房裡,正恨恨的把一件件衣裙塞進包袱裡,聽著白樂天在外頭不斷乞求原諒的聲音,她心中更氣!忍不住沖到窗口對他怒喊:“拿性命跟我開玩笑,很好玩嗎?!讓我以為你就要死了,看我為你哭得死去活來,很有趣嗎?!以前是傻皮,現在是你自己——你這混蛋!三番兩次的騙我,還跟我說你最重誠信?!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寶雀、寶雀!你聽我說嘛。”白樂天心裡雖然急,無奈他拄著拐杖,只能靠小柴和小鐵攙扶著、一步步慢慢走到寶雀窗外,好不容易走到了,寶雀卻又一甩房門,躲進廚房了。白樂天氣自己不良於行,心中懊惱,火氣不禁也升上來。“你只會說我,那你呢?!你本來就不相信我啊!還記得我在山崖上抓著你的時候是怎麼說的?!我是不是說我喜歡你就只是因為我喜歡你而已?!就是那麼簡單而已!我親口說的你為什麼不信?!寧可相信胡亂說話的金喜——還有丁守竹!”

  與安鈺站在一旁觀戰的丁守竹聞言,咳了兩聲,尷尬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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