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捲簾繡宮深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一聽「幽溪園」三個字,上官鷄的額頭頓時又冒出了不少細汗,伴著一種莫大的惶恐席捲而至。這這這……這滿口胡言的水沁泠!幽溪園不過是個私家園林——地處偏僻更鮮少有人問津,幾時負上盛名了?!

  「幽溪園?」皇帝來了興致,扣指抵頷,語氣裡似乎還有些驚疑,「一個園子當真那麼出名?莫不是比朕這皇宮園林還要好看?」

  水沁泠未答話,一旁的上官鷄卻已接上話來:「那幽溪園,恐怕還不及水家豪宅的一半好看吧?」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眸光斂得極沉,更透出某種警告的意味,「都說江南水家富可敵國呢。」——這樣的話對於皇權無疑是種大忌呵!

  眾臣立刻啞然噤聲,斂緊官袖戰戰地瞥向皇帝微變的臉色。卻只見水沁泠莞爾一笑,不慌不忙地應聲道:「水家致富在於水家世代從商,經營有道。水家的每一個銅板都賺得實實在在,從不做對不起天理、對不起良心的事——微臣並不以為這有何不妥。」

  她抿抿唇,始終噙笑的酒窩很好地遮住了眸底的銀華,「不過說起這幽溪園可就大不簡單了!追根溯源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場地震之災——整個青巫鎮都被震垮了!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朝廷撥下近百萬的銀兩賑災慰民,結果你們猜怎麼著?那銀兩沒被用去撫慰百姓,反而用來建了這麼一個園子呢!」而後她驀地出手一指,字字鋒利如刃,「哈!所以說這幽溪園分明就是——某個私吞了官銀的貪官留給自己養老修生的豪苑私宅!」

  水沁泠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上、官、鷄。

  「一派胡言!豈有此理!」

  就在臉色煞白的上官鷄以及殿上群臣都在震驚中來不及給予回應時,第一個暴跳如雷卻是皇帝,「水沁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朕面前誣衊上官愛卿!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皇帝顯然被氣得不行,「試問天下百姓,誰不知道朕的上官愛卿一身正氣心比天高,連一個子兒都不會貪的!」說罷又氣不過地拉來上官鷄與她對峙,心急的他似乎全然忽略了那雙手早已經冰涼徹骨,「上官愛卿!你趕快告訴她——那幽溪園絕不是你家的!」

  「陛下——」一聲厲呼,水沁泠錚然跪地,卻還是驕傲地仰著臉,眸光晶澈無垢。那一刻,女子嬌弱的身上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凜然正氣,赤膽忠心可昭日月,「微臣敢以項上人頭作保!方才所言絕對屬實,沒有半絲虛構!實不相瞞,微臣這次下江南,胞弟成親之事只是其一,而更重要的是追查那近百萬兩官銀的去向——」

  便見她從懷中掏出一遝破舊泛黃的賬本,雙手奉上,「這裡不光有二十年前撥給青巫鎮的賑災之款的開銷,還有從前無故從國庫流失的銀兩去向——但凡作假的地方微臣都已用紅筆勾注,還請陛下過目!」

  金鑾殿上鴉雀無聲,忽聞「咚」的一聲巨響——上官鷄臉面青白地昏死過去。

  群臣啞然,女丞相激烈的聲辭猶在繞梁。微微狹眼,皇帝的眼裡逐漸有了贊許的笑意,而後厲喝一聲,「來人啊!殿前侍衛三百,親隨水丞相去搜左大臣府——並將結果昭告天下!」

  說罷也不等張大了嘴巴面面相覷的群臣反應過來,皇帝已大義地揮袖而去——只因他接下來要辦的事才叫真正的迫、在、眉、睫呵!

  「微臣遵旨。」水沁泠笑眯眯地抬起臉來,憶起了昨晚——皇帝親自登門丞相府與自己徹夜長談、布下今日之局的一幕,嘴角不自覺往上抿成討巧的半月。

  皇帝其實——是很迷人的吧?沒有野心,不貪權政。他的才華,或許是更適合花前月下與伊共醉的。治理國家也不如太后那般一絲不苟——他是隨性的,貪歡的,也善於偷懶的。聽大臣們議事時總像是心不在焉,其實又聽得比誰都清楚,只是多數時候他都趨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許這也是他獨到的智慧吧?

  皇帝呢,還是有心機的,只是那點單純的心機往往都用來向心愛的姑娘獻媚討寵去了。脾氣也很好——可以和臣民們嘻嘻哈哈也無妨!但千萬不要因此觸犯了他,因為他是有刺的!最鋒利的刺往往深藏在最華美的衣裳之下的不是麼?而上官鷄,偏就是惹了這根刺的人……

  皇帝——這樣溫柔、細膩、多情卻又癡情的男子啊,若是錯過了本該與之相伴一生的人,便真真是,好可惜了呢……

  此刻,右大臣府,流汀閣窗前落葉如故,「深山草含樟,可否恤吾傷?旦求汝今年,能以墨黛放……」倚窗輕輕地念著隔壁的何家小姐從前愛唱的曲兒,脂硯的唇角浮出一絲輕淺的苦笑,沒想到自己也有感懷世事無常的時候。

  「小姐這就要去采池居了?」望著床上收拾完畢的包袱,身後的司歆啞著嗓子不舍地問。

  脂硯回身嫣然一笑,眸中流光清澈無惑,「擇日不如撞日,趁著今日心情好。」她攏了攏耳畔的烏髮,心脈回暖,原本蒼白的兩頰也稍稍有了血色,「司歆——」

  她忽然不說話了,因為皇帝如今正站在窗前,氣息微喘,玉冠也縛不住髮絲的凌亂,竟還不減風情萬千,「你要去采池居?」出乎脂硯意料之外——夙嬰的語氣竟是出奇的平靜。

  脂硯往後退了進步,有意與他拉開距離,「是啊。」巧笑著說的話,眼神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冷。

  夙嬰搖頭輕歎,不忍正視她絕情的目光,轉而無奈地靠上窗櫺,「去采池居——或許更好。」仿佛是想開了許多,他的語氣再不如上次那般死纏爛打,相反卻像是——樂於放她走。

  脂硯的身子隱約一顫。原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怎料聽到這樣瀟灑的,放縱的話語,竟還是止不住心口的隱隱作痛?「陛下保重。」

  像是急於逃離一般,脂硯轉身利落地拿起床上的包袱,忽而卻又聽見窗口傳來一記輕漫的笑聲,「不過啊,在那之前——你可否答應我一個條件?」這一次他沒有用「朕」。

  脂硯的眼神因為某種說不出口的怨恨而微微變冷,正欲不予理睬時,卻見面前那個男子自顧自地挽起了衣袖,露出系在腕上的一串精巧的銀鈴給她看。

  而一見那用烏絲串起的銀鈴,脂硯原本冷卻的臉色分明起了異樣的波瀾,「發鈴蠱?」這——該死的!究竟是誰給他下的這種邪蠱?!

  發鈴蠱,源自苗疆巫蠱。取愛人青絲為蠱引,結鈴於腕,自此兩人命運緊連——愛人發落一根,則受蠱者壽命減一日,直至終了。

  「是啊,發鈴蠱。還是斷指前輩教我的下蠱之法。」夙嬰好愜意地笑了笑,竟絲毫不以為懼,「那天早上我取走了你落在枕邊的烏髮,一時心血來潮便系上了這個蠱——當時只是想將你守在最近的地方,不料現在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一面撥弄著腕上的銀鈴細碎作響,一面說得好漫不經心:「說起來,這幾日你似乎落了不少頭髮吧?」他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脂硯低眉默不作聲,手指抓緊了手裡的包袱卻顫抖得緊。眼眶忽地有了澀意,她再也忍不住地叱駡出聲:「你不要命了是不是?」這一個月來她落的頭髮少說也有上千根啊!可這擅做主張的傢伙竟——

  「嘖,看來是真要少活幾年了。」夙嬰聳聳肩,似乎也覺得苦惱,卻又無可奈何,「可是沒辦法啊,都已經解不開了呢……」語意悠然,令人捉摸不透裡面微妙的歎息。而後便見他垂下眼簾,輕描淡寫地道出一句,「如果你不希望我那麼早就死的話,就——多愛惜自己一些吧。」

  這句話,她曾對他說過,無論是出於憐憫或是客套。而現在他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卻字字切切,情意也切切。

  這半個月來他又何嘗不是在深深的自責中惶惶度過?他亦知道,因為自己的疏忽——這個纖質敏感的女子已經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相信自己執守的那份情意了……而他今日來,也並不指望能留下她的啊!他只是單純地希望——她能對自己好一些,不要再練銀盤絲功,更不要再落這麼多頭髮了……若是可以,他更情願將自己餘下的壽命都換成她一頭蘭澤的烏髮……

  四目相視,脂硯的眼裡再也藏不住淚光。眼前的男子依舊在笑,卻是褪盡了繁華瑰衣的清淡如雲的笑,連同恨意也消失殆盡,眼前的一切都只成了最初的惦念,相思恨短,千年也未央啊……

  她恍然憶起了那個雲霧微蒙的清晨,當她一人漫步至那溫泉密林時,聽見他對蕭燭卿說的那句:「欺君之罪,株連九族。朕怎麼可以讓她以後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中過下去?所以朕一輩子都不會說破。即便她不願入宮為後,即便——她選擇你……」

  是啊!這個男子永遠都只想著為她鋪下最柔馥的地衣,即便有荊棘攔路,即便有粗砂磨足,即便她已在無意間錯過了最美的花期織不出最無瑕的夢靨,卻每一步踩在上面都不會覺得疼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