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捲簾繡宮深 | 上頁 下頁


  無端的愁緒皆因那兩個字再添凌亂!身後,夙嬰還在無理取鬧地朝她嚷著:「回去回去!你們都回去吧!一個都別再回來了!」揮揮袖子,他有些洩氣地跌坐到一邊的青石上,「真是,朕身邊的美人怎麼都這麼冷淡?白薔是,蕭美人也是,連你也是……」

  脂硯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棄了手心的碎紅,疾步而去。

  脂硯,果真是這兩個字。方才還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來,指尖抵著手心細緻地複寫著那兩個字,「脂硯,脂硯。胭脂沉硯墨方齊……」

  脂硯啊,著實是個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硯裡,磨成了嫵媚的書香氣,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莊如斯的,不偏愛顧盼流轉,不偏愛畫眉描黛,不說話時便更顯得出塵。但那言語裡,巧笑裡時常都會透出一種動人的媚,媚也如絲。

  「但脂硯與蕭燭卿,其實是不一樣的……吧。」夙嬰赤腳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般毫無理由的話,「嗯哼。脂硯,其實是更絕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蕭燭卿留給她的,那一定是極端不捨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硯卻可以不留遺戀地將它狠狠揉碎,然後丟棄。

  若換作蕭燭卿,定然不會如此絕情。儘管他總將自己置於旁觀者的境地,習慣了對諸事不聞不問。但他眼底的眷戀,滿腔壓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確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卻自負得很,所以可以假裝看不見……

  但其實,這一切不過都是無聊的皇帝毫無根據的臆想罷了——因為那兩個字,「脂硯」,是他自己寫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課時我見過他寫字。」夙嬰端著臉笑得眉目清明,夜風將他赤裸的腳踝刮得通紅,隱約有青筋凸顯出來,「脂硯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沒細看……」他又開始自說自話,語氣膩歪得仿佛話中人與他熟絡得很。

  確實,蕭燭卿的字本是極不容易模仿到神似的。那股超然若仙的靈秀之息,原本也絕非他這般貪戀紅塵情愛的人所能企及。幸而質軟的花瓣不似紙箋,很容易便模糊掉這兩個字裡頭的神韻,唯留形在——恰皇帝又是很善於弄虛作假的。

  還在五年前,當初涉簾政的「太后」還有耐心教他為政之道時,他便喜歡四處模仿字體去抄那些枯瑣如經書般的文字,於是理所當然地被她認為是請來了「後宮」裡的抄手。他也懶得解釋,或許當時更是覺得,這樣糊弄著她是件了不得的事——這樣一位聰慧且心高氣傲的女子,他總會固執地想要同她使些壞,唱些反曲兒。不想到後來竟也成了一種習慣。

  而等到她終於也對自己失去耐心,連不得已時的相見都覺得不甚厭煩之後,才真正發現藏於心底那種若有所失的悵然……

  然而失落又怎麼樣呢?他雖習慣了將那些莫須有的關懷都當成是對自己的好,同於在失去之後可以癡守著一些值得惦念的東西——「皇帝總是很善於自作多情的。」似乎將這話說得理直氣壯也絲毫不為過。但同樣,他們都不善於真正去求得那些東西……

  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不覺光陰溜得也急,待回過神時,早不知是幾更天了。連那白濛濛的一撇月影兒也覺得困倦,瑟縮著躲進雲層裡,「啊……果真是很晚了。」夙嬰抬手遮去了一個哈欠,忽然吃痛地「嘖」一聲——那暗自掐在手臂上的淤痕真是疼得很呐!

  「自作孽啊,不可活。」他嬉罵著跳下青石,攬著寬大的衣擺優哉遊哉地往外面踱去。

  沿途翩躚著落紅無數,疊織著半遮面的月華鋪成了新砌的徑,這樣軟馥得似乎腳下稍稍用力便會陷進去。今晚的花可真是分外的嬌豔啊,從來就沒見它們開得這樣歡喜過。看得皇帝的心裡也豁然一片澄明——以至於那突生的念頭也跟著肆無忌憚地滋長起來,撐出了那窄小的一方地。

  皇帝還是極善於胡鬧的。嗯哼,毋庸置疑呢。明日,他是會有所行動的吧……

  翌日,臨近辰時,箜篌樂坊。

  「憑欄獨看青梧黃。簾卷遮紅妝。高樓獨上尋北雁,雁過書未見。君去三載妾意涼,塵落誰肯賞孤芳?斂眉痕聚攜愁歸,歸家奴兒忙。空閨怎將寂寞嘗,不覺紅淚濕嵐裳……」

  由司儀們新組成的女子樂坊裡,絲竹聲聲入耳。隨處可見玉貌佳人們水袖弄風,清喉吟歌尚不覺休。一旁,總管州鶧恭謹地將歌舞樂伎的名單遞交到皇帝手裡。便見粉紫色的秀箋上,間或列名的張姓、李姓「脂硯」格外顯眼。

  「不知——陛下要尋的是哪個脂硯?」州鶧適時地輕問了一聲。心下卻在暗啐這昏君可真是胡來得很,大清早的不去上朝面見群臣,卻一臉悠閒地尋來這偏僻的箜樂坊,還專門是為一個叫「脂硯」的女子——且用那副善媚的神情喚得這般曖昧,其用意實也昭然!

  只不過——今日這樂坊裡喚作「脂硯」的女子可著實不少,怕是要讓他無功而返了吧?

  果然,下一刻,便見夙嬰粗暴地將那張名單揉成一團丟於地上,轉身不滿地指著眾人嚷道:「你們——你們——氣死朕了!一個個叫這名!俗!大俗!真是俗到家了!」他氣得直跳腳,甚至不顧龍尊地大罵粗口,「混奴才!你們爹娘都不會取其他名字了嗎?」

  聞君暴言,那些無故被牽罵到的歌舞伎們面面相覷,而後擺出一副只有她們自己心領神會的表情。她們的眼底藏著不著痕跡的笑,甚至有些嘲諷的意味。

  而皇帝本人卻對這樣大逆不道的行徑視若無睹,依舊自顧自罵得酣暢:「一群蠢貨!朕一見著你們就心煩!下回再不來了!不來了!哼!」他氣呼呼地一揮袖子,揚長而去。走出去的時候不知怎的一個趔趄,臉面朝地——竟就這麼形象盡失地摔倒在眾人面前!而他竟也絲毫不覺得龍威被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走開了。

  皇帝還未走出多遠,不知身後哪位舞伎「哧」地笑出了聲,而後那笑聲漸漸擴散,甚至是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終於沸騰成一片嘲嘩,「嘻……昏君……真是昏君……」

  連這群地位最低的歌舞伎們,都可以這般明目張膽地恥笑一位君王——太后執政果真是開明得很吧?前方,夙嬰的眼裡閃過一絲莫名的晦黯,然後紅唇一抿,輕輕地嬉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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