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捲簾繡宮深 | 上頁 下頁


  「哎?說起來可也真古怪得很呢。」夙嬰也頗覺詫異地支起頜來,「方才我明明看著他在花下跳舞的,怎跳著跳著就把那片桃樹和李樹跳沒了……」他皺皺眉,仿佛怎樣都想不明白,便索性大方地忽略掉了,嘴裡含糊地咕噥著,「瞧我是喝醉了酒,連眼都花了……」

  如此看來,定是白薔在舞袖飛花時無意間用殘花破的陣眼?脂硯心下了然,如此便解釋得清了——畢竟自己設下的衍毓陣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破的。然而……她忽然有些疑惑不安,明明是自己這方先在試探,他一答,反而像是被他的話牽著走了?這樣順理成章得就好像是——他故意要將她引到自己的精心鋪設的說辭裡去……

  忽然有種令她心驚肉跳的念頭瞬閃而過——若真如此,眼前這廝又要狡猾到何種地步,才能裝出這樣一副從容自若的神情與她周璿?難道那五年的昏君其實都是他裝出來的?

  清澈的眸子倏忽掠過一抹精光,清冷如刃,「我原也是覺得悶,才會來此處奏樂,想要發洩一番。」下一刻,只見脂硯姿態優雅地攬裾而坐,抵頜望向夙嬰,眸中漸起了盈盈的笑意,「料想妹妹也是性情中人,更情願借酒消愁,與君共醉的。」

  反客為主!那一瞬,夙嬰蒼白的臉上升起了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像怔忡,像倉惶,更像一種無法言喻的怨恨……她竟然可以——她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夙嬰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肆無忌憚,甚至有些癲狂,直到後來捂著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喲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當女的……」揉揉眼睛,他說得好輕描淡寫,「是啊,他們都說,我不像個男人……一個個都這樣說……」然後他垂下頭,低低地,好困惑地問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點像女人了?」

  最後一句話,他有意說得很輕,似乎只要聽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個字眼。但脂硯的臉色還是在瞬間起了波瀾,趕不及要下跪行禮,「民女該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識龍顏,還望陛下贖罪。」她的聲音戰戰兢兢,連同著纖瘦的身體也在顫巍巍抖著。

  脂硯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這樣都糊弄不了你。夙嬰搖頭走上前去,虛扶她起身,「放心,朕還是很憐香惜玉的。尤其對於你這樣的美人。」他換上一副調笑的口吻——那副玲瓏的模樣原本就極適合嬉皮笑臉,「記住,朕不想再見你下跪了。」語氣裡卻並非全是輕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敗——他是極不願看見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這一切皆被脂硯忽略了。或許心高自負的人還總是一廂情願地忽略一些明顯的東西吧。因為不願相信,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說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個樂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來歷。

  脂硯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莊的,且不善矯揉的,但那一笑裡卻分明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媚,「民女聽說,宮裡的樂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後太后設宴,群臣皆至。司儀們說總要一個有女子歌舞的樂坊才說得過去,便找了幾個擅樂的姐妹們組了這麼一個樂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條不紊,似乎對皇帝曖昧的親近也並不覺得惶恐。偏那語氣又帶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意味,「畢竟只是官宴時走走場子的,官宴散了樂坊便也會散。浮萍自有其歸處,若陛下只是一時興起,還是不要的好。」

  聞言,夙嬰慢條斯理地「哦」了一聲,當真沒有再問下去。

  果真還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硯在心下冷嗤一聲。倒也並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別人對她的忽視——但皇帝的審美傾向多多少少還是令她不悅的。儘管五年來她已經勉強接受了他「斷袖」的癖好——因而她從不擅自為他娶妃納後。

  不覺間夜色靡靡已醉入了雲霧深處,身畔泉水是不變的溫潤,投在泉底的月光卻消瘦成孱薄的缺影。連那四目相對時偶生的一點微妙的柔情也變得蕭索起來,「時候不早,陛下還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話語,脂硯已笑著福身行退禮,「民女告辭了。」

  夙嬰沒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著那纖柔的背影款款離去,他搖搖頭,百無聊賴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硯?」微涼的夜風裡,有個朦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聲音極輕,極柔,似還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性質。

  脂硯的身體陡然一僵,險些站不穩腳。不是驚,不是慌——而是氣!氣自己千試萬探,竟然——還是被他騙了?但這念頭卻在下一瞬被顛覆,只聽那個聲音繼續道:「這是……誰寫的字?」溫吞吞的,帶著些疑惑的口吻。

  脂硯回過身去,看見皇帝正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麼究竟來。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跡時,驀地出手便輕巧地將它奪了過來,「這——這字可要被陛下笑話去了。」脂硯咬字無措地道,雪頰適時地飛上淡彩的妃雲。

  「嗯哼?」夙嬰饒有興致地眯起眼兒,等著她的解釋。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硯別過臉淡淡地道:「無聊的時候便將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的。讓陛下見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著花汁黏膩不堪。這花瓣上的字跡她絕不陌生,分明是——蕭先生的啊!

  「啊哈,原來你叫脂硯啊!」下一刻,只見夙嬰興奮地拍手而起,神色飛揚得像是揀到多大的寶一樣,「脂硯,脂硯。好——好——名字和人一樣好啦。」學識淺薄的他顯然是找不到動人的詞來形容,竟一連用了三個乾巴巴的「好」字。

  脂硯依舊笑得極淡,眉目間不減端凝,「陛下過獎了。」她為難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還要編排習舞,脂硯告辭。」她分明是急著離開,也不等皇帝開口批准便逕自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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