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唯見秋月白 | 上頁 下頁
十八


  「這本是事實。你若願意聽,我自會耐心講完這個故事,儘管它本身並不動聽。」萱見淡淡打斷了她,「你已見過我其餘五位兄妹,想必也猜得出來,我們並非骨肉至親。」

  瓏染微微頷首:「方才么妹也和我說過,你們兄妹七人是被同一對父母收養的孤兒。」

  「既是父母也是良師。他們傾心栽培,因材施教,我們兄妹七人也得以嶄露頭角,比起同齡人自是高出一等。」萱見依舊寥寥幾語帶過,又停頓半刻,才沉聲道,「我那時年少得志,難免有些心高氣傲,認定了的事情,便容不得別人置疑半分。而我大哥……便為我的自負付出了代價。」當年與拘彌國的背水一戰,無異於刀尖行步,儘管憑他的謀略最終取得了勝利,卻也因此犧牲了大哥的性命……「從那一刻起,便再也沒有白哉這個人。一個用兄長的性命來證明自己能耐的人,豈配再稱『先生』?」一番言語裡滿滿都是自嘲。

  「萱見!」瓏染低喊,不忍再聽他說下去。如他這般看重親情的男子,當初該有多深的悔恨與自責?她想要安慰他幾句,卻發現自己竟已詞窮,「這世間……本沒有兩全之法……」

  「但大多數人總想做到盡善盡美,我不過也是凡夫俗子罷了。」萱見搖頭否然,他的語氣仍是聽不出歡怒悲喜的平淡,只是目光落向窗外很遠的地方,「所以我去樓蘭,便是為了兌現當初與他的承諾,有生之年決不能讓焉耆成為他國的附屬。」

  瓏染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需要扶植一個具有仁愛之心的帝王。」不不,這一輩皇室血脈裡根本沒有一個人具備仁愛之心,個個冷酷自私,求功利而疏于道義。他善於識人,又豈會看不出來?因而他真正想要扶植的,或許只是一個無能的帝王——如同現在的樓蘭王。

  但這一句話瓏染只放在心底,沒有說出來。

  「瓏染,」萱見目光定定地看著她,「你會不會,為了所愛的人放棄一些東西?」

  瓏染眼睫一顫,沉吟許久才幽然出聲:「我卻更想知道,一份愛,究竟能夠持續多久?」她的眼裡浮動著黲墨色的流質,愈發襯得一雙黑眼睛大而濃重,「金鳶與輒音都是皇后的親身骨肉,當年皇后那麼疼愛金鳶,甚至不惜任何手段才讓樓蘭王立他為太子,可後來她卻倒戈於輒音一方,想方設法阻止金鳶太子繼位,你道為何?」

  不等萱見回答,她逕自又接著道:「當年樓蘭王對琴姬的寵愛也鬧得滿城風絮,族人皆知。到頭來,竟是由這個口口聲聲說著愛她至死的男人將她送上黃泉路……那樣美麗的人兒,最終是連一具完好的肉體都無法保全……」

  「瓏染?」萱見眼裡浮現分明的憐惜,她的心裡究竟還埋了多少黑暗的回憶,令她每一次回想起來都痛苦得不能自拔?「不要再想了,瓏染。」他伸手撫上她的額頭。

  「我不要緊。」瓏染深吸口氣,逐漸平復自己的心緒,「我只是由感而發,因為我的父……親,曾經也是這樣對待我的母親。」她落了一聲歎息,卻並無怨意,仿佛她原本就站在局外,波瀾不興地講著別人的故事,「世間的愛大抵如此,再多的熱情也經不住時光的催磨。」

  萱見沉默了半晌:「所以——」

  「所以我必須趁著他還愛我的時候,用十倍的心血去愛他,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的話。」瓏染突然就笑了起來,像是故意讓他措手不及地呆了一瞬,才柔聲道,「這個世界本就不那麼完滿,若是連自己都不肯往好處想,未免活得太淒苦了。」

  萱見這才發覺自己被欺騙了,他從前怎麼沒發現這姑娘原來也有動如脫兔的一面?但他旋即失笑:「你倒是容易知足。不過相較於你的付出,金鳶太子未免顯得薄情了?」

  瓏染正要端茶的手指一僵,悶聲道:「那我如今坐在這裡,又是為著什麼呢?」她情願暫時拋開那些恩怨,隨他來到焉耆,無非是因為……她也想更親近他一些,珍存更多的回憶。

  「嗯?」萱見像是沒聽清她的話,側耳湊近了她一些。

  瓏染輕咳一聲,忙用茶碗遮住自己面上的紅潮:「么妹方才還說要帶我去看篝火宴呢。」她答非所問。

  萱見眼眸笑意加深,伸手繞到她耳後,卻是摘下那青瓷雙耳方樽裡的一朵紫花骨嘟,簪在她發間,「你這一身太清素,配著花要好看些。」

  他的手卻沒有離開,掌心的溫度有意無意地熨燙著她臉頰。但又像存心挑逗她似的,遲遲不落到她臉頰上——這可望不可即的甜頭簡直是一種變相的折磨,偏他格外善用這樣溫柔而不動聲色的目光,等待著對方棄甲曳兵。

  「阿姐阿姐,篝火宴要開始啦!」么妹在外頭把窗櫺拍得篤篤響,那語氣卻歡喜得緊。

  瓏染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快些走吧。」一面說著,人已退出幾步之外。

  萱見徐徐收回手,笑道:「好。」

  當晚的篝火宴仍是設在聖池中央,百名族人圍繞篝火排成偌大一個圓圈,歡歌笑舞。他們頭上纏著繁重的珠飾,衣服上的花紋也分外儇麗,像是古老祭壇上刀斧雕鑿的蟲魚鳥獸的圖案,在夾著一尾孔雀翎的錦帛中娓娓展開悠長的歷史、不朽的傳說。

  瓏染硬被么妹拉到眾人中間,左右比較著,倒覺得自己有些不夠莊重了。

  但她隨後便原宥了這不合禮節的行徑,如他所說——偶爾放縱一回,也未嘗不可。

  「大家來玩『對掌紋』,怎麼樣?」其間有人提議。

  立時響起一片附和聲,接著便有男子走到對面的女子跟前,兩人攜手而笑。瓏染猶不明所以,便見么妹朝她眨眨眼:「阿姐也快去找個伴吧!對掌紋是要男女結對才能玩的。」她別有用心地往萱見那裡看去一眼,回頭又解釋道,「到時候女方需蒙著眼睛,挨個去碰男方的掌紋,男方不許出聲,只能由女方憑觸感找出自己原來的男伴。如果找錯了是要受罰的哦!」

  「這樣啊,」瓏染笑容有些牽強,「那……我還是不參與了。」

  「怎麼?」萱見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神色莞爾,「你擔心找不到男伴?」

  他依然笑得滿面春風,甚至有些親昵之意。偏卻坦坦蕩蕩,不遮不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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