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唯見秋月白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漏斷人初靜

  餘花落盡,待到春末已小有些暑意滋衍。

  東宮太子府,珍珠鏈卷明霞滿。早有一兩隻青蟬迫不及待要吊吊嗓子,便倚著樹身唱將起來,「吱,吱,」極細弱的腔音,幾度似要歇止了,但到底沒有。

  「太子妃!太子妃!」

  一路跌跌小跑,槿戈總算在鳳竹苑裡尋到太子妃的身影,「快回毓琉齋去,椿姬和菱姬一同來了!」這丫鬟說話疾,手腳也不停歇,方打了照面便直接取了花鈿往太子妃的髮髻裡戴,「她們這次來定是為了柳媚兒被處刖刑的事,希圖從您嘴裡套話呢,這些人總將別人的不幸當熱鬧看……」

  槿戈旁若無人地說著,也不管對方聽進去了沒有,而她口中的「太子妃」——如今偎在竹簟裡半打瞌睡的披髮女子,聞言只躡手將喝酒的小銀盃藏進袖子裡,才想抬頭說句話,那鈍重的金步搖重又迫得她垂下頸子,致使整個人看上去靡靡的,帶著幾分病氣。

  「槿戈,」太子妃遲疑道,「我還是不去比較好吧,你知道我嘴巴笨拙,上次念錯了一個字還被菱姬笑話好久。」她也不是抱怨,似乎天生就端不起來架子,「槿戈你既伶俐,又能識眼色,你若當這太子妃定是比我合適百倍。」

  這話若是給別的丫鬟聽見必要嚇得磕頭保身了,但槿戈只當是玩笑話,相比于樓蘭女子的凌厲颯爽,這位從中原嫁來的太子妃便更顯得極為怯懦且不善言辭,偏偏金鳶太子卻對她格外傾心,因而宮中傳言——那些姬妾中唯有她一人真正被太子臨幸過。

  「可奴婢窮極心思也只是個丫鬟,反是中原那句老話說得在理——天憐憨人!」槿戈別有用心道,「太子殿下對您卻是真的好。別看椿姬菱姬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殿下連她們的手指頭都不樂意碰一下!嘻,難怪柳媚兒她不甘寂寞——」

  「住嘴!」太子妃驚呼出聲,「殿下專注于國家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他是未來的帝王,做事豈會沒有分寸?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了!」她撫著胸口直喘氣,遂又歎息著幽幽道,「我這『太子妃』也不過是一時得寵,又怎知哪日會遭冷落,自然要少結仇怨為好。」

  「太子妃的苦衷奴婢能明白。」槿戈討巧應聲,心想即便你現在忍氣吞聲,等到別人呼風喚雨時未必就會留你一條後路!

  「明白就好。」太子妃寬心一笑,這才記起——「就顧著同你說話了,我的衣裳還擱在南屋裡頭,你去幫我拿來。」

  槿戈得令離開,太子妃便繼續閑坐著發呆,正值落日熔金,槐陰篩入簾櫳也不枉是灼灼的麗色。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藍蜻蜓,輕佻的翅膀倒有幾分娉婷之態,伊人手執團扇一撲,那蜻蜓便跌落入懷,兩疊翅膀偏巧夾在長裙的皺褶裡,恰似繡上的一團錦紋。

  藍蜻蜓本是樓蘭聖靈,族人謂之「渡娘」,傳說能將生者思念寄託給泉下逝者。

  「媚兒,今生苦果皆是前世造化,莫怪太子殿下無情……」

  興許她並非第一個發現柳媚兒與那殿前侍衛的不德之戀,彼時那媚眼如絲的女子竟出奇的平靜,冷風裡半褪的衣裳,將原先一把矜貴的嗓音都釀成了困苦和遺恨:「耐得住寂寞,方能守得住繁華。可我終究是耐不住了……」

  因為她們是宮裡的女人,若沒有纏藤攀牆的餘力,便只剩巫雲楚雨的癡想。

  「竭吾誠心,償汝冤債。」

  雙手合十,如似跪在神龕前最虔誠的信徒,隨即拔下簪子在蜻蜓兩翼各刺一字:瓏,染。

  瓏染——那是她真正的名字,一個取代了蘅秋公主來和親的冒牌太子妃。

  她來樓蘭,並名正言順地陪在太子身側——仿佛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三年前她途經天山,正好遇見那個企圖自盡的公主,在聽聞她的訴苦之後輕描淡寫對她道:「既然你心有所屬,那我替你和親便是。」

  她用攝魂術迷惑了那群陪嫁的隊伍,不費吹灰之力進入了皇宮。她心裡清楚,除了和親的公主本人,皇宮內絕不允許外族人出入——這是樓蘭皇室的規矩,也因此免除了她的後顧之憂。她其實也是別有用心的,之所以嫁給金鳶太子便是為了償還一份恩情,只是經過了這麼些年,物是人非,她已不是從前的瓏染,而太子也已不復當年的模樣……

  仿佛對她的話有所感應,藍蜻蜓撲棱了幾下翅膀,朝東面竹林飛去。

  「錯了,該是往西面飛的!」瓏染忙不迭地喊,情急之下竟緊追它而去,「快回來——」

  竹林那端是交錯蟠結的老樹,瓏染循著幽徑越走越慢,也越發顯得病態怏怏,「鐺」,發頂的鳳凰金釵被枝椏絆落,她也欠力氣去撿。此時的她看起來更像個宮女,綠衣素面,文秀羸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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