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未稚 > 金笏畫顰 | 上頁 下頁


  平心而言,這小女子的真實模樣並沒有想像中的嬌美動人,那掛在嘴角的笑容也假得很,倒是不笑的時候要耐看許多——興許皆是因為那雙濃如墨染的眼睛在作祟,像是冬日屋簷下被冷霜打過的紅薔薇,初看時耷拉著腦袋萎靡不振,再看時卻連莖葉裡都透出濯濯的凜冽。

  這念頭一閃,修屏遙胸中竟也一陣凜冽。縱然他久經官場閱人無數,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深深的,靜靜的——那是一種不屬於她那個年紀的,謎樣的眼神。

  「為何當初不跟著上官歏?」修屏遙突然問出這一句,緊緊凝視著那雙眼,「你在待墨樓邁出的那一步,究竟是想說明什麼?」他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原來他早就看出她不想跟著上官歏,所以才來拉攏她與上官歏對立嗎?終於知道這左右大臣都是一個德行,就喜歡藏身暗處閱人百態,身邊更有眼線無數。端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難怪這兩人在朝堂之上鉤心鬥角,各自為營。

  水沁泠心知再也瞞不過他,沉思許久才緩緩道來:「因為上官大人太過清廉正氣,他在百姓心中站得太高了。這樣的人,通常是不被容許有任何瑕疵的。」她搖搖頭,「換句話說,許多人寧願容忍一個惡人無數次的壞,卻無法原諒一個善人唯一一次的不好,偏偏我就是這樣的俗人。」她笑了笑,「同樣的不德不義之事,若由修大人來做,我會覺得情有可原,但若由上官大人來做,我——不能接受。」

  那瞬,修屏遙分明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精光,一種類似戾氣的東西。

  「哦?」修屏遙饒有興致地撫摸唇瓣,等著她繼續解釋下去。

  「櫃子裡的那位無頭死者究竟是何身份,相信修大人心裡早已有數,不是嗎?」水沁泠莞爾一笑,眼裡卻並無半分笑意,倒像是種若有似無的諷刺,「譚亦當時得寵若驚,自然沒有工夫細看,那死者的手腕上分明有鐵鐐捆縛的痕跡,而且頸項上還留著劊子手所畫的紅砂印子。所以我無法接受的是——」她蹙起了眉,這時才顯露一絲異樣的神色,「那個死人明明只是一個被依法處斬的犯人,又怎麼可能會有兇手一說?上官大人卻偏要故弄玄虛,假借無頭血案之名讓譚亦去查案。而上官大人的真正用意是什麼,修大人又豈會不知?」

  原本她上前一步,便是為了證實死者的身份,卻沒料到上官歏編出一個天大的謊言,頓然心灰意冷。

  「哈、哈,」修屏遙拊掌而笑,再次感歎這姑娘的蕙質蘭心,「到時候只需老骨頭借這『驚世奇案』的名義大肆宣揚一番,隨便捏造一個兇手,譚亦便能聲明遠揚,這狀元之位自然非他莫屬。唔——」他故意一頓,別有用心地覷了水沁泠一眼,「日後他封官加爵,青雲直上,興許會變成第二個老骨頭也說不定呢。」

  言至此處,他話裡的用意再清楚不過,「你,竟不後悔?!」

  她的資質不輸譚亦,若當初頭角崢嶸的是她,那麼被上官歏相中的也是她,而不是譚亦。常言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她難道就不後悔錯失良機?

  水沁泠聲線平平:「我若是跟了他才會後悔。站得太高太遠,平白獲得太多殊榮的人,摔下來必然也會傷得最重。」她抬起眸子,目光無波無瀾,「上官大人是百姓心中的大清官,大賢臣,全京城的百姓都誇他剛正不阿,一身正氣。我欣賞正直的人,便一直將上官大人奉為神祇,可如今我才發現——原來神祇也有力不從心的一日。」說到這兒,她便笑了,那種毫無溫度的幽涼笑容竟生生牽延出一種,近乎是悲憫的味道,甚至連她本人都不自覺,「上官大人畢竟年邁,心有餘而力不足,故而會出此下策,想儘快扶植一個心腹來穩固自己的陣營,和修大人分庭抗禮。」她靜靜地望著修屏遙,「修大人閱人無數,譚亦究竟有幾分本事,能夠到達到怎樣的高度,沒有誰比修大人心裡更有數了。不是嗎?」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哼笑一聲,「他太自負。雖有幾分真才實學,卻不懂得收斂鋒芒,僅在待墨樓中一嶄露頭角便已樹敵不少,能夠活著挨到殿試算是他命大。」

  所謂樹大招風,譚亦一介草民,卻被上官歏賞識,自然會得罪許多早早買通官路的權貴。誰能保證譚亦會不會不等到殿試便已死於非命了?從官多年,這樣的事他已見得太多太多。興許——呵,興許那個一時興起便摘了譚亦的腦袋當球踢的人——

  就是他修屏遙也說不定呢。

  「就算日後春風得意一時,也遲早會栽跟頭,姑且送他四個字——」修屏遙伸手將她從水中拉起,故意咬著她的耳朵道:「難、成、大、器。」

  「不,修大人,」水沁泠卻是搖頭,「我更欣賞的,是他的正直。」她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滲水的衣袖,涼涼地一歎,「官場黑暗,到處爾虞我詐,誰的言行不留著幾分謹慎?我當時藏在人群裡故意不出面,便是考慮到象齒焚身的道理。而譚亦一無靠山二無後盾,卻不畏強權,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我——欣賞他。」她溫溫重複了遍,「我欣賞正直的人。」

  修屏遙眯了眯眼,了然笑起,「因為你做不到他那樣。」

  水沁泠略微垂了眼眸,並不否認。是了——她當然不屬於剛正不阿的那類人,否則她不會權衡利弊而選擇跟隨於他。她亦不想站在太高的起點上,那樣太冒險。相反,若先一步陷自己於泥濘,反而留給自己足夠回旋的餘地,起碼,現在——她更情願尋他當庇護傘。

  至於今後誰掌天下誰主沉浮,言之尚早。

  那一刹,水沁泠的唇邊似乎隱著一絲微笑。她自認是個極有耐心的人,與其早早被推至風口浪尖,倒不如退一步靜觀其變。

  「馬車上有乾淨的衣裳,去換一身吧。」修屏遙笑著轉身。此話一出,便也意味著真真要帶她一起走了。

  「多謝修大人。」水沁泠暗自籲了口氣。不枉費她三十六計用盡,總算是通過他的考驗了。但她心裡有數,修屏遙之所以願意帶她走,是因為——她對他有利用價值。

  她伸手摸到自己稀疏枯黃的發尾,苦笑一聲,「再這樣勞神費心下去,不消幾年就會變成禿子的。」

  她其實真的不夠聰明,僅有的那一點天資能求自保便也足矣,每每另外花心思佈局都會落下一大把頭髮,想曾經一頭芝蘭秀髮人見人羨,如今卻要提早步入謝頂老太的行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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