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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小雪站在石履霜之後再之後,兀自神思,隨上司一同入宮的春官府府士冉驚蟄見狀,連忙推了她一把,冉小雪步履一個前傾,單膝跪在年幼的帝王面前。

  幼帝麒麟原本一臉窮極無聊地賜絹花給新科進士添喜,見這位敬陪末座的新科進士竟有些心不在焉,又聽身邊太傅提示她名,麒麟目色一亮,道:「又來一個姓冉的!這是第幾個朝廷中冉姓的官員了?進士冉小雪,朕看過你的題卷,你說幼主即位之國,國運昌隆不衰,理由何在?朕想聽你親口再說一次。」

  科考連續考三試,采汰選制,亦即每一試都會淘汰部分考生,能入最後第三試者,才有機會登科。

  今年春試第三試的策論題即為「論幼主即位之國運」,出題者不是別人,正是春官府副長禮部卿。這題目看似簡單,卻是機鋒重重。

  史有殷鑒,幼主即位之國,國君大多無能治理天下,最終毀國亡身;可如今皇朝之君即是幼主即位,總不能說自己的國家很快就會滅亡吧,因此多數考生全將此題答成慶賀皇朝國運昌隆。

  唯有狀元郎石履霜大膽地從反面立論,談幼主即位的種種問題,先自反面立論,點出治國難處,再從立論之中提出因應之道,中間鋪陳適當援引古往今來各朝史例,加諸個人慧解,使狀元高位名至實歸。

  冉小雪沒有這樣的天才。她跟大多數人一樣,都從肯定國運昌隆的角度下筆。然而畢竟是自己肯定過的君王,也親眼見識過這位幼主過人勇氣,因此她相信儘管麒麟帝年幼即位,但皇朝盛世可期,理由在於……

  「信任。」冉小雪叩首膝前,回答道。

  「信任?」麒麟揚起雙眉,一雙金眸熠熠生輝。她發色淡,偏棕帶金,正是身上皇朝血脈的表徵——開國皇后也有如是發色。

  「回稟陛下,正是信任。臣子信任陛下,陛下信任臣子,群臣彼此亙信,上行下效,使皇朝子民信任在上位者會將國家帶往更好的方向,共同期待著安定與幸福日子的來臨,使種種信任帶來正面力量,引領皇朝昌期永盛。」

  「啊……」太傅婁歡輕啊一聲,但沒有說話。

  好天真的想法。在場有人忍不住掩嘴輕笑起來,像是在質疑這樣天真的觀點,怎麼可能被選為進士,必是因為她姓冉,才破格錄取的吧!朝廷終究待冉氏不薄,開國功臣之後就是不一樣。

  冉小雪微低著頭,承受眾人不同心思的注目,卻絲毫沒有動搖自己的想法。

  石履霜站在進士列最前頭,沒有回轉身來看她一眼,只逐一覷過那些嘲笑冉小雪的人。

  「進士冉小雪,你站起來。」幼帝麒麟忽道。

  冉小雪依言起身,正對上麒麟炯炯目光。

  「你這是在告訴朕,你相信朕會帶領著皇朝子民走向可期的盛世麼?」

  「難道陛下不這樣想?」冉小雪反問。

  信任麼?麒麟微微彎起唇角,忽放開揪在手中的太保衣袖,步下高階來。

  在皇朝,沒有人可以比君王站得更高,麒麟經常「委屈」自己站在令她畏懼的高處,她怕高。

  如今她忽然走下臺階,其他人連忙跪下,就是不敢俯瞰個子比他們都矮的幼帝。太傅太師太保三公雖為帝師,不必跪拜君王,但此時也略略低首。

  不耐煩地,麒麟振袖一揮,稚氣嗓音喝道:「得了!統統免禮。」

  沒去看其他人是否依言站了起來,麒麟走到已站起身、雖微微彎腰、卻仍能俯瞰她的少女面前。

  審視半晌後,她微踮足,親手將絹花斜戴在進士帽上。

  「冉小雪,這花很俗氣,又是孔雀翎,又是大紅色的,你們冉氏自己定下的禮制,可別嫌棄。」她自己則嫌得要命就是。

  她摸了摸帽頂上只有新科進士能戴的雀翎紅花,笑道:「冉小雪遵旨。」

  沒有再多看冉小雪一眼,是因為太傅說,不能對特定臣子太好,免得這個人因君王青眼有加而被其他人排擠。麒麟走回太傅身邊,點點頭,率性宣佈:「如此,開宴吧!」

  麒麟執政第二年,年號麟德,第一場新科進士瓊林宴。

  宴會結束會,照例,進士們由狀元郎領頭,騎著宮裡的禦馬,一同到天街探春。

  科考的舉行,是國家太平的重要象徵。因此皇朝百姓夾道圍觀,津津樂道。

  宴會上喝了不少酒,冉小雪帶著一點醉意,兩眼茫茫地坐在馬背上。

  胯下灰馬仿佛知道鞍上坐客已醉,行進的速度特別遲緩。

  眼看著自己與前頭進士的距離逐漸拉大,冉小雪也不以為意,就落在眾人後,遠覷著石履霜背影,揣想他故作不識得她的原因。

  前兩天提起這事,尉蘭推測:「或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曾那麼落魄吧。」

  除卻紀家兄妹,就冉小雪曾見過石履霜窮困潦倒的模樣。

  可儘管潦倒若此,他依然有著傲骨,不教人看輕他的。小雪心裡想。

  「今非昔比啊。」紀尉蘭說。「如今他是狀元郎君,前程似錦,過去一年多來寄人籬下的日子,大概是此生最不願記住的吧。小雪,你不知道,有些人翻臉比翻書還快。假如石履霜是這樣的人,我倒也不意外;此人性情涼薄,我們都知道的。」

  不是,他不是那種人。冉小雪覺得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和顧慮罷了。

  紀尉蘭又說:「如今想來,我們也太相信這個人了。小雪,你想想,除了知道他是青州舉子以外,對於他的背景,我們可說一問三不知。他就這樣走了也好,省得惹來麻煩。」

  不不,他不是的,他不是尉蘭口中那種涼薄的人。冉小雪心裡抗拒著好友對石履霜的評價。

  「其實我並沒有真的期望他會回報我們恩情。」紀尉蘭說:「雖說他曾講過會報答,但空口白話,他就是不認這帳,也對他莫可奈何。小雪可別忘了當初他是怎麼用盡心計拐你對他負起責任的。石履霜就是這種投機分子。」

  不不不,履霜不會不講信用。他應是那種會信守自己諾言的人啊!冉小雪心裡堅定著自己對於石履霜的判斷。

  固然尉蘭言之成理,但過去一年來,她總覺得他不是一個壞人。

  他甚至不十分樂意接受他們的幫助,若非出於無奈,以他骨氣十足,不至於向人彎腰乞憐。他甚至有掛念過她不是麼?否則怎會在她被禁足的那三個月裡認尉蘭是她呢?可見得他心裡是惦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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