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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笑了笑。「未來,那是太遙遠的事,再說我也已經知道我明天會做什麼、後天會做什麼,知道未來對我來說並沒有任何幫助,因為我已經知道我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瑟琳娜留著長長的指甲,上頭搽著鮮紅蔻丹。「換句話說,你對未來沒有期待。」她一雙眼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蘇西,這是你最特別的地方,你總是看著現在。呵,好在像你這樣的人畢竟不多,否則如果人人都不好奇自己的未來,那麼像我這種人的未來也就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地方了。我會失業。」

  這是瑟琳娜第一次向我透露這麼多關於她自己的事。

  當然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是歷經了這麼多事,我發現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現在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那麼遙不可期的未來也只是無望的灰燼。

  我是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期望愈多,失望就愈多。因為這種體會,我開始能夠明白何以穆特蘭不讓自己有過多的期望。

  瑟琳娜靜靜審視著我說:「剛剛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群年輕女人裡,有人問事業,有人問愛情,有人對金錢煩惱,猶豫著投資計畫,但無論她們煩惱什麼,總是在預期著一份光明的未來,希望獲得晉升,希望感情順利,希望婚姻和諧,希望股票漲停……我們的時間跨度一直都是放在比現在還要以後的那個『點』,也就是說,現在所作的準備,都是為了能有一個比現在更好的未來。這很俗氣,卻再實際不過,人是應該對未來抱著一份希望的,人們依靠這個希望存活著……蘇西,說說你的希望。」

  我的希望……「瑟琳娜,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也同意你說的話,但是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失去了憧憬……」赫然我想知道,穆特蘭是不是也是這樣?他失去憧憬?

  她淡淡一笑,不語,彎下腰將奔跑過來的咪寶抱上膝。「知道它的品種嗎?」

  「知道。」咪寶是一隻挪威森林貓,可愛討喜,在店裡很受客人歡迎。

  「這只貓也有個故事。」

  「怎麼我一點也不意外呢。」我說。酒館裡不管是人是動物或是一桌一椅,我想可能都有個故事可以說。

  朵夏曾經告訴過我,挪威森林貓是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特有的品種,是一種像妖精的貓,經常出現在北歐的神話裡。這種貓生長速度比較遲緩,所以咪寶雖然已經五歲,但算起來才剛剛「轉大人」。此外,她還說了幾個跟這種貓有關的神話故事給我聽。

  所以咪寶會有故事,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穆特蘭把它從國外帶回來的時候,咪寶不過還是只剛斷奶的小貓。他養了它一、兩年,後來認識朵夏那小丫頭,才把咪寶送給她。」

  聽到這裡,我才發覺瑟琳娜要告訴我的並不是咪寶的故事,而是穆特蘭的故事。

  他曾經懇求我不要問,是不希望我知道吧。然而現在瑟琳娜卻仿佛要告訴我一個將震撼我心的故事。

  我不確定我該坐下來繼續聽,還是站起來離開。

  「雖然,有些事情,局外的人是不該說的,但是如果都沒有人提起,那麼故事湮滅了沒人知道,不也挺可惜的嗎?」她說:「坐下來,蘇西,既然你已經是酒館裡的人了,那麼你也應該知道一些事。」

  我安坐了下來。儘管我有一種想要拔腿逃開的欲望。

  猶豫地看看四周圍,訝異地發現傑克、小季他們都看著我們這邊。

  於是我知道了,瑟琳娜是代表全體的發言人。

  「我認識穆特蘭很久了,還不能說完全瞭解他,想必你也發覺到,他這個人像一瓶打下開瓶蓋的酒,看的見酒瓶裡的酒液,卻聞不到、也嘗不到瓶裡的滋味。他不會輕易向人表露自己的感情。」

  是的,我知道。他怕失望。

  「你對他又有多少認識呢?先從名字說起吧。穆特蘭這個名字,一般我們尊稱對方會怎麼稱呼?」

  我直覺回答:「穆先生。」

  瑟琳娜笑了。「不對,穆特蘭不姓穆,那三個字是譯音,這是一個蒙古名字,他有八分之一蒙古民族的血統。」

  「啊。」所以他看起來像異國人,但是卻又不是西方的那種異國感。如果他不姓穆,那麼他到底姓什麼?

  「在認識傑克以前,他就像是遊牧民族一樣,居無定所。臺北這個地方從來就留不住他,直到遇見傑克——那年傑克開的工廠發生大火,把他身家財產都燒光了,在龐大的負債下,他那個患有輕度憂鬱症的老婆受不了壓力從十幾樓眺下來,傑克也崩潰了,躲在一間汽車旅館裡,打算開瓦斯自殺。」

  天啊,原來傑克也有這麼悲慘的一段過去。他是怎麼好起來的呢?

  「穆特蘭那天晚上剛剛好就住在傑克隔壁房間,聞到瓦斯的味道起來查看,因而救了傑克一條命。不過傑克沒有感謝他救他一命,反而還氣得要死,怪他多事,沒讓他好好去,兩個人打了一架,結果穆特蘭打贏了,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呢。」

  說到這裡,瑟琳娜停了下來。「我口渴了。」她喊。

  立刻有人送了兩杯飲料來。

  一口喝掉其中一杯,瑟琳娜才繼續說:「因為這件事,兩個人成為朋友,為了幫助傑克重新再站起來,他用了所有的積蓄開了這間酒館,好說歹說請傑克來替他經營。他沒有想到這會變成一種習慣,後來他陸續又遇見一民、維、小季、朵夏這些孩子,為了安置他們,就把他們統統帶回酒館裡來。人們在這個地方來來去去,痊癒的人會離開,但始終都有新的人進來,因為這個世上有太多傷心人,藍色月亮似乎有一種召喚的力量。

  「酒館,把居無定所的穆特蘭給留了下來。此後他雖然偶爾會離開,但始終都會回到這裡來。我常常覺得雖然他已經漸漸把這裡當成一個休息的地方,當他累了,他會回到這邊,也許他還沒有把這裡當成家,也許他不承認,更可能是他自己沒有察覺到,但是他對這裡是有感情的。」

  我看著瑟琳娜飽含情感地訴說穆特蘭的事。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任何他不希望我追問的原因。如果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事,沒道理需要只對我一個人隱瞞。

  此外,我也好奇,瑟琳娜說了那麼多,唯一沒談到的只有她自己。

  我已經知道酒館裡所有人跟穆特蘭的淵源,唯獨瑟琳娜,還是一個謎。她跟他又是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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