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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大哉問。恐怕連哲學家也沒個解答。

  「他們會怎麼樣?」離開警局後,我問穆特蘭。

  他開車送我。「法律會寬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們被判重刑嗎?」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傑生是因為他們才會變成植物人,我希望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他們年齡都還那麼小,我懷疑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的,我想臺灣的法律會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但是究竟是什麼造成這一切的呢?」

  他沉默了會兒,才緩緩說:「物質、罪惡、冷漠、疏離,這一代,有靈魂的人愈來愈罕見,長久以來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層次的崩潰,以及極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這個社會愈來愈不適合居住,每個人都在流亡。」

  穆特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撞進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還要敏感,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十分敏銳。

  垂著眼,「我覺得很悲傷。」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撥亂我腦後的發。「不要那麼容易感傷,否則你會天天覺得自己活在煉獄中。勇敢一點,社會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總是會造成陰影一樣,沒有什麼是可以單方面獨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們盡力維持它、相信它,這就是價值所在。」

  消化他每一句話的同時,我怔怔看著他的側影。「穆特蘭,你真是個謎,有沒有人企圖在你身上尋找謎底過?」

  他抿嘴淺笑。「就像你現在做的?」

  「傑克、維、一民、小季、朵夏、瑟琳娜,甚至酒館裡的客人,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想必你的故事也是精采的。」

  我的口氣像在陳述一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都像一頁頁翻開來的故事書,並沒有刻意隱藏,有心想讀的人都可以讀得到。

  但穆特蘭不是這樣,我知道他有故事,但他不是一本展開的書。他是一本附鎖的日記,沒有鑰匙的人無法閱讀他。

  「當然,我也有我的故事,但,精采嗎?或許並不。」

  「因為經常得不到的緣故?」我還清楚記得那日他對我說過的話。

  「看來你找到鑰匙了。」

  「我有嗎?」在哪裡?

  「你正在讀我,蘇西,你已經在讀我了。但我並不期待你會讀到結局。你擱下書本吧,我的故事裡沒有冒險,也沒有驚奇。」

  「但是很哀傷?」否則為什麼他語氣如此絕望?

  是的,我們也許都有個不怎麼愉快的故事,但是未來還不確定呀,不是嗎?為什麼對於不確定的故事結局他要這麼寫?

  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倏地一緊。「你不要問。」

  我愣了愣。「命令?」

  「不。」他沒有回過頭。「是懇求。」

  「……好吧,我不會再問了。」遲疑地,「可是,如果你要鼓勵我堅強起來,難道你不該以身作則一下?」

  他臉部的線條漸漸緩和下來。「我如果不堅強,我是無法請求你不要再追問下去的。蘇西,我正在調適自己的心態,接受生命裡的不完美。」

  可是他並沒有調適得很成功。我看出了他臉上的掙扎,但我沒去戳破。隱隱約約地,我的心知道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阻止他。因為換作是我,其實擺在眼前的選擇也就只有那麼多。

  有很多時候,上天給的選項不是「好」或「不好」那麼簡單,而經常是「非常不好」或是「極端不好」的這種選項。當然最好的選擇是棄權不選。但是常常連這個選擇也是不存在的。

  沒有以上皆非這種答案,我們總是進退兩難。

  我的一個選擇是——「我決定送傑生到醫院附設的療養病房。」

  「是嗎,你決定了?」

  仔細想過後,我知道我無法時時刻刻陪伴他。在療養院裡,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可以看護病人,我的負擔會比較輕,也才有辦法放心工作,好賺錢支付醫療費用。

  「嗯,決定了。」我不知道傑生有沒有可能會醒過來,但是我不能放棄希望。而我很明白這會是一場很長的奮戰。

  「會很辛苦。」

  「我知道。」也許得花上很久的時間,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更可能是一輩子。且將無所回報。

  「你很愛他。」

  「是的,我想我很愛他。」愛過、恨過,到現在又從男女之愛演變成單純的夫妻之情——一種混和著親情的複雜感情。我家族人口稀少,父母是馬來西亞華僑,很早就過世了,少年時期我跟叔嬸生活在一起,但現在他們搬回馬來西亞的老家去尋找自己的根,在臺灣,只有傑生是我的家人。

  接下來穆特蘭都沒有再開口。

  直到我問:「回酒館嗎?」這時候傑克他們應該還在忙。

  「不,我想你也累了,他們忙得過來,回去休息吧。」

  於是他送我回朵夏那裡。屋裡沒人,大概還逗留在藍月。

  車一停妥,我徑行開門下車。

  他搖下車窗看著我掏出鑰匙開門。

  我把銅鑰匙插進鎖孔中。

  「蘇西。」他喚我一聲。

  我回過頭。「什麼事?」

  他的眼睛嵌在夜色裡,眼底的憂鬱濃得化不開。

  「怎麼了?」我走回車邊。為什麼要這麼憂傷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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