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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看什麼?」

  「什麼都看。」

  換句話說,什麼也都不看。「那麼是舊地重遊了?」

  他沒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對了。他不老實,說出來的話都是經過汰選,他認為無關緊要的。

  我說:「你非常懂得保護你自己。」

  他說:「你則太容易受傷害。」

  啊,是的,他說的沒錯,不過——「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覺真不好。」我瞅他一眼。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問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說。

  「不然你覺得我們該談些什麼才不會造成你的尷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他不疾不慢地說:「今天天氣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鬼話,今天天氣不算好,天空灰濛濛的,只因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來。

  「那麼,」我模仿他的口吻說:「你吃飽了嗎?先生。」

  「我吃飽了,謝謝關照。」

  「今晚的菜色還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認為明天會出太陽嗎?」

  「早上可能會有霧,要見到太陽應該沒問題。」

  他一本正經地跟我搭配唱雙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風。

  我有些賭氣地閉上嘴不說話,他發覺後,說:「不開心了?」

  「沒有。」

  「這回你沒說實話。」

  「跟你學的啊,我得保護我自己。」

  「我不會傷害你。」

  我公式化地說:「預防甚於治療。」

  這回輪到他笑了。「怎麼預防?不跟我說話?見面時裝作不認識?」

  「不要瞭解你。」我說,然後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我說了什麼?不要瞭解他?難道我真正的意圖竟是瞭解他這個人、他的靈魂?

  隨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說:「又觸著你的尷尬點了,是不是?」我抬頭不經意地看了看天空。雲層又把剛采出頭的一絲月光遮住了。我歎了歎,說:「天氣真好。」真是難過,兩個人之間唯一的安全話題竟然只有天氣和三餐。

  不說話好一陣子,他點起煙,微弱的紅光在夜裡閃爍,讓我們之間的低氣壓更低。時間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聲地喊出來:「這也不能講,那也不能說,你真的有那麼多禁忌?你所受的傷真的無法癒合嗎?」突然,我眼眶濕了起來,緊接著,眼淚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對他講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在講給我自己聽的,但是我不願意承認,所以才把箭頭指向他。我對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淚道:「對不起。」

  他丟開剛點燃的煙,伸手把我擁進他懷中。

  一時間我腦筋錯亂,無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體溫、味道和他的心臟在我手掌下跳動的感覺。

  我埋首在他懷裡,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猶豫了會兒,呐呐地問:「高朗秋,你有什麼情傷?」

  察覺到他的身體驀地僵硬起來,我推開他溫暖的懷抱,轉身往旅館的方向走。

  我低著頭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遠處,我知道,但我現在不想道歉,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點回到旅館,早點上床休息。

  這一趟路仿佛走了很久,我的雙腿早已麻痹得感覺不到酸痛了。

  眼見著旅館終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起來。

  「亞樹!」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頭。

  不知道為什麼,聽見我的名字從他嘴裡喊出來,那低低沉沉的兩個字仿佛便有了魔力,在我心頭撩起一陣陣蕩漾的漣漪。

  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處停下。

  我聽見他說:「我住在富槐飯店八〇二房。」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我張大著嘴,想叫住他,但是一直無法叫出口。

  看著他消失在夜色中,我心頭又浮現數月前在峇裡島那個分別的夜——

  惆悵的一夜。

  當第二天羅亞來敲我房間的門時,我開始懷疑我來錯了地方。

  巴黎是戀人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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