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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唉,又想到他了。

  她好像老是想著他。他不在宮裡時,她想念他;當他人在宮裡了,她只會更加想念。當一個人成天不由自主地一直想著另一個人時,她還能做什麼正事?

  「發什麼呆?大人。」樓然來回抹過了一遍桌子,淨了手,回到福氣身邊,順手拿起小桌上的梳子,開始幫她梳發。

  「樓然,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宣講嗎?」一般官員十日一旬休假一天,在後宮當女史的人不知道能不能也跟著休假?

  「您身體不舒服嗎?」雖然樓然使用了敬稱,但是福氣還是覺得她的口吻不像宮女,倒像是她的姊姊。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發梢。「沒有……只是累,昨晚弄得很晚。」

  「下雪了,天很冷,石室不夠暖,可以緩一點等春天時再去。」樓然一邊梳發,一邊建議。

  「可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不夠寫,得快一些、快一些留下這時代中的史實才行。

  梳發的手一頓,樓然突然反問:「記下來了,又如何?」

  「記下史實,給後世人來看。」福氣從小接受父兄的史觀,她相信歷史必須留給後世人以為見證。這是史官秉筆直書,不隱善惡的職責所在。

  「倘若後世人見到了,又怎麼樣?」樓然又問。

  福氣有點訝異。從來都是她問樓然,不是樓然問她。她跟在南風身邊那麼久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史官一脈相承的想法?

  然而,因為這是樓然不輕易問出的問題,福氣很鄭重地回答:「東土李唐有個太宗皇帝說過一句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每一天都有許多事情發生,我們記下這些事,讓後世人知道,我們心中判定是非的標準;有朝一日,當問題重複出現,後世的人會知道前代人怎麼看待相同的事件。」

  樓然當然聽過這些論調,然而——「照這樣講,後世的人們都應該記取了足夠的經驗和教訓才對,那為什麼歷史上還是一再發生戰爭、一再出現昏君、一再重複前人所犯過的錯?」大一統的天朝並非西土大陸上第一個存在的大國,過去也有不少朝代在這塊土地上紮根過,但終究免不了被後世人取代。

  福氣一時間被這犀利的質問問得啞口無言,心頭只冒出一個想法:樓然果然不能跟別人說話,儘管她相貌平凡,但一開口就會被識破她絕非一名普通的宮女。

  「記下信史固然重要,」樓然看著仍是一臉稚氣的福氣,想起南風對這個妹妹的牽掛,她說:「然而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才對。因為史書是寫給後世人看的,永遠都是後見之明,但是人卻活在當下。」她目光轉柔地看著福氣說:「您知道嗎?大人,您昨晚雖然晚睡,但是依然說了夢話。」

  福氣還在思考樓然那令人震驚的言論,突然被這麼一點,她眨了眨眼,臉微微沉下。「我又說了夢話?」

  「兩個字。」樓然說。

  福氣沒再問是哪兩個字。

  但樓然還是盡責地重述了一遍。「那兩個字是『隱秀』。」

  趁著她還頭昏腦脹之際,樓然給出最後一擊。「一如您過去六年來,每次作夢時一樣,前任女史大人特別要我提醒您,人應該活在當下。」

  「是嗎?是南風說的……」

  「花了他十年才得到的領悟。」樓然說:「至於您,大人,容我私人提醒,您入彤筆閣已經六年了,或許可以開始考慮一下剛剛說的那些話。」

  福氣推開冬被走下床。「等一下再考慮。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好像沒人想到,一個正四品的女宮也會有想休假的需要。

  隱秀一夜無眠。自九月回宮以後,他就經常睡不著,總覺得這宮廷當中,到處鬼影幢幢。生生死死的事情見得太多,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像個幽魂。

  天未亮,他已在後宮裡四處走動。曾經,他天真地妄想,也許會因此在宮裡某個角落找到福氣。那當然只是妄想。

  他下意識地定向了雲蘆宮。六年前,福氣在這裡與他立下約定。六年後,沒了主子的雲蘆宮並未挪作它用,如今竟已被叢生的雜草淹沒,成了座廢棄宮殿了。

  他走向亭子裡,在石椅上坐下,思索著要如何才能實現他給穆倫的承諾。

  他不能發狂,還不能。

  他還有四年的時間,這四年當中,他一定得找回福氣。如果他現在就發了狂,那個約定也就失去了意義。

  可是他找了那麼多年、那麼久,後宮再大,也仍有宮牆為界。在這小小的四面牆中,如果福氣真的身在其中,他怎會找不到她?

  「……所以女子宜主德,並非才貌不重,而乃因後妃有德,則帝王家甯,家寧則邦興,才與貌,配德而後能不衰,此安邦定國之道也……」

  精緻的屏風後,覆著面紗的女史專心地宣講這自古以來即流傳不朽的女箴。當今世道,已有不少女子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大大限制了女子的可能性,然而那只是純粹扭曲了「德」與「才貌」之間的關連而已。

  試想一個有才貌而無內德的女子,必定恃才而驕,恃貌而寵,處處計較,費盡心機達成目的,無視於自己對其他人造成的傷害。那麼這樣的才,只是陋才,那樣的貌,也是醜陋無比。

  福氣儘管不算認同天朝重男抑女的傳統,但是女箴並非天朝君主制訂,而是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女書文字。後世人曲解女箴,大多背離了原始的詮解。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對女箴的解釋是否符合原義,但起碼是她能夠認可、也能接受的詮釋。

  儘管隔著一面屏風宣講,但她仍然能夠感受到後妃之間隱隱的暗潮。如今東宮虛懸,皇后的地位不如以往,群妃之間想必正算計著如何將自己的皇子送入東宮吧。

  結束了這一天的宣講,她端跪在地,向後妃們行禮如儀。等候所有妃子們答禮後,她端坐席上,並沒有馬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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