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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坐在二樓最裡桌的男子,罩著一身玄黑衣袍,僕僕風塵使他落拓的背影更顯蕭索。他斟酒慢飲,沉靜地聽著說書,將頂上的圓邊笠壓低了些。

  說書人口中的江湖故事,裡頭雜了不少穿鑿附會的捏造,和真實相去甚遠,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當初,就是他讓絕天門在一夕之間解散,不管是武林同道還是市井之徒,所有人都在臆測個中原因,卻沒任何人知道確切答案。

  至於她……尋她三年始終沒有消息,但他仍然執意如此漫無頭緒地找下去,憑的全是血液裡殘存的負傲不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生當複來歸,死當……

  長相思……

  是的,他是聶颯!

  「醜姑娘來啦?真是太好了!」樓下的店小二傳來興奮的高呼,這聲叫喚同時也讓說書人停下響板。「今兒個,有不少爺特地來等姑娘的字畫呢!」

  「謝謝小二哥。」清清如水的嗓音,為熱鬧的酒樓注人些許爽淨。

  那聲音……怎地有點耳熟?藏在圓邊笠下的劍眉一蹙,越發凝神諦聽樓下的嚷語。

  「醜姑娘,這詩也是你自個兒寫的?」「是的。

  有人立時吟了起來。「一川新柳臨溪淺,十里奮山共曙天,杏煙繾綣紅將滿,蕉雨纏綿綠更連。」接著又說:「醜姑娘,沒想到你除了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作詩也是一流的。這詩,寫的是哪兒呀?」

  「唔……」那姑娘微微沉吟,才低聲輕輕答道:「是個世外桃源。」

  「這幅字,我要了!」「這梅雪迎春圖,我的,誰也不許搶。」

  「我不搶你那幅,但這墨竹帖可要歸我。」

  樓下一陣喧嘩,眾人為購買醜姑娘的字畫努努不休;但二樓的聶颯卻徹底沉靜了下來,掄起酒杯的動作在半空打住。會是她麼?會是羅緋衣麼?她——還活著?

  不會錯的!那聲音和詩句……他記得,是她,不會錯的!

  當聶颯從震懾中驚起,那位醜姑娘正背著他的視線往外走,而他,再不願片刻等待,丟下碎銀便大步跟了上去。

  至於那位說書人,在大家重將注意力轉口之後,又開始邊打響板邊說軼事。

  「淮北羅家緋衣女,無妄卷人是非局,誰知羅女命帶煞,絕天霸業難再續……」

  這長長的故事,可還沒完呢!

  一路上,聶颯遠遠望著她纖嫋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偶爾還會停下腳步揀選路旁販售的東西。

  雖然只是背影,但他可以確定,她就是羅緋衣,但這樣的羅緋衣,卻是他未曾見過,看來似乎過得……很自在,那種自在,又不同于兩人初識時那種死生不紊于心的自在。

  聶颯不清楚她這些年的遭遇,但觀察後的結論,卻莫名地點燃了他心底的怒火,三年幾乎剷除殆盡的沸騰情緒,如今竟輕易地再被喚起。

  羅緋衣怎麼可以過得這麼無憂無慮——當她在他面前躍落急湍之後?她難道不知道這分痛楚將深烙他的心頭,永遠無法磨滅?想得越多,圓邊笠下的俊客便越發陰騖。

  三年前,他不曾想過放了她;三年後,當他除了「尋她」一念再無其他時,就更加不會放了她!她的臉……

  當聶颯跟著她回到住處,終於瞧見她的正面時,不禁詫訝……原本羅緋衣雖然額間留有粉色淺疤,但容貌絕麗出塵,現在卻有半邊臉罩上了靛青色,活像是烙了個胎記似的。

  難怪,那些人會喊她「醜姑娘」。「阿娘——」

  突然有個童稚的聲音打斷聶颯的沉思,顧長的身形便凝在暗處窺望,一個紮了雙臂的女娃兒,往緋衣身上飛撲。「小招。」她將女娃兒摟進懷裡。「該背的書背完了麼?」

  「嗯,背完了!」小招用力地點點頭,接著就朗朗背了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很好。」淺笑在頰,羅緋衣愛憐地撫了撫小招的頭,表示稱許。

  「阿娘,那我可不可以去找大寶、小寶?咱們想到後山林子去抓雀兒!」

  「好,可是記得要在日落前回來,自己當心點兒。」「我知道!」

  眼見這幕情景,聶颯心底一沉,女娃兒那聲「阿娘」幾乎讓他為之屏息,妒火狂燒;但隨即一想,那女娃兒看來已有六七歲,而他和她分別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應該不是緋衣所生,心情又為之一松;再個轉念,莫非她是嫁人當續弦?這下子,心又再度沉甸甸地降到穀底。

  與其在這裡揣測,不如直接問她吧,但——他要怎麼面對她?尋她,原是單純的心思,但真要相對,即使矜傲自負如他,亦不免開始猶豫……

  「是誰在那裡?」羅緋衣朝他的方向微揚聲一問,總覺得似乎有人正瞧著自己。

  思忖半晌,聶颯決定現身,緩緩從樹後走了出來。

  雖然圓邊笠遮了他的面容,但她立刻知道來人是誰,是他——聶颯。

  他摘下圓邊笠,露出了一張清瘦俊逸的面容,劍眉飛揚依舊,目光精炯依舊,但那底層卻隱隱沾染了風霜及滄桑。久別重見,兩人怔怔相對無語,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

  最後,是他終結這迫人的沉默。「你似乎過得很好。」

  「嗯,確實很平靜。」她輕輕頷首,客氣地微微一笑。

  該死!他痛恨她這種應付外人似的笑容,這讓他覺得……很挫敗;聶颯沉寒著表情道:「你只有這些話麼?不問我的情形?」

  「我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半轉過身,羅緋衣語氣淡然,神色清悠。「你的事與我無干,而我的事你也不必掛心。」

  三年!尋她整整三年,而得到的答案竟是這樣?怒火焚著理智,聶颯搶近一步,硬是將羅緋衣的身子轉口,強迫她與他正面相對。

  「你聽好了!」幽遂的瞳裡有撼不動的堅定,如鷹的亢做依舊決然不屈,聶颯深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宇像是用刀縷下的:「三年前,我要你;現在,我的決定仍然沒變。」

  「聶颯,你怎麼可以這麼篤定?你甚至連我現在的生活都不明白。」水靈的眸子清澈得足以反射出他的形貌,她專注地看著聶颯,清平地說。「你的話,說起來不覺得輕姚麼?」

  「輕佻?」聶颯冷哼一聲,唇角勾起凜冽森意。「你願意讓我瞭解你嗎?不,你不!三年前,你躲開了;三年後,你還以此指責我?」

  「我……」他的話,重重捶在羅緋衣平靜已久的心間,一時之間,她竟不知該如何以對。

  「也許我錯了。」撤下扣在她雙臂的手,聶颯微微向後退了兩步,不忘賞給自己一抹嘲諷的苦笑。「也許這三年,我不該將所有心力都用來尋你。」

  倘若,三年來他不是這樣過的,如今,是不是就可以少了心底沉沉的悲哀和濃濃的挫敗感?他早該知道的——萬事到頭終成空,三年前是如此,與她重逢後依是如此,一切並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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