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魚婦 >
三十


  正在異味咖啡館內人獸奮戰之時,大門緩緩而開,一個人出現在大門口。

  他來到的時候,那些猛獸突然停止了撲咬,各類獸頭緩緩自牆面又縮了回去,氣氛森嚴肅穆,似乎是一群殉道者突然撞見了莊嚴的主……惶恐而自慚形穢,畏懼而崇拜……

  李鳳扆的竹簫洞穿了最後一隻大蛇的七寸之後,氣度溫文地收了回來,仿佛他方才並非用它來殺戮,而是擺了一個氣定神閑的姿勢。駮溫柔的眼眸望向門口,那門口進來的人果然是:木法雨,或者說是桑國雪。

  「果然是你。」李鳳扆的竹蕭收回到胸腹前三寸三分處,停得很穩,他在對木法雨說話,和從前不同,他並不徐徐閉目,眼色溫柔。

  「唐草薇居然能死,」木法雨臉上仍舊戴著墨鏡,「我很佩服。」他冷淡地說,「你居然沒有死,我很佩服。」

  李鳳扆報以微笑,「這世上總有些人想活而活不成,想死又死不了,值得慶倖的是我們都得從所願,已是福氣。」

  桑菟之緩步走到李鳳扆身邊,它睜著一雙大而溫柔的眼睛看著木法雨,似乎木法雨眼中那點波濤洶湧的冷藍對它並無影響。它沒有絲毫惡意,在桑菟之眼中,木法雨仍然是前年籃球場上發揮穩定的朋友,是學校裡教授喜歡同學羡慕的優等生,即使剛才有了百隻猛獸對它暴露出流著涎水的牙齒和充滿惡臭的口腔,它仍然沒有想出來要怎麼樣攻擊一個好朋友。

  「它們誤解了我的意思。」木法雨淡淡地說,「吃了唐草藏的駮,能殺數百猛獸的人,很有趣。」

  李鳳扆溫言道:「過獎了。」

  白色的「駮」突然說:「國雪,我們曾經交情很好,曾經一起吃過火鍋一起喝啤酒,一起唱歌……一起找到女朋友,我失戀的那幾天你陪我喝酒,我……在風情酒吧出事的時候,你也知道的,你找過我……雖然我沒有聽你的話但是我都記得……」它漸漸化回人形,桑菟之從白霧中走了出來,「國雪,你以前說過讓我放心,因為是老朋友所以不管發生怎麼樣糟糕的事都可以把事情交給你,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朋友對我的關心我都記著。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請你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們,我和鳳扆一定會想出怎麼救你的辦法……」

  半面桑國雪半面木法雨的人詭異地勾起嘴唇,極其冷漠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會得救……」他手指點向李鳳扆的胸口,「比起他的心,我更喜歡你的心。這個男人天真、有道德潔癖,還有自殺的傾向,而你,哈哈哈哈——」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極其放肆狂妄、如野獸般的大笑聲,身邊空氣突然湧動起伏,空氣裂縫之中依稀可見各種獸爪潦牙,紅舌長尾晃過,仿佛木法雨一個控制不當,比剛才多上百倍的猛獸便會如洪水般決堤。

  李鳳扆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微微一笑。桑菟之很無奈地叫了一聲:「國雪!」

  木法雨緊閉的那只眼睛顫抖了一下,突然睜開。桑菟之「啊」了一聲,「木法雨」的另一隻眼睛清澈透明,眼神正直犀利,那真是國雪的眼睛,只不過正因為清澈正直毫無掩飾,也不肯掩飾,那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痛苦的情緒,仿佛在眼睛中間那種自我崩裂的痛苦都結成了實質,正令那只眼睛失明……另一隻眼睛同樣清澈,寒冷蒼莽,只有一點森森的藍在眼底閃爍。這樣一雙眼睛看著你的時候,刹那之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就是兩片貼在一起的半個靈魂,完全不能融為一個人,卻在不停地融合成一個人!無論各自原有的靈魂是什麼模樣,融合是不會停止的!國雪的眼睛充滿了痛苦,木法雨的冷漠桀驁在漸漸淪為歇斯底里……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如果融合為一,那是誰?

  「你救我吧……」木法雨的右眼並不如何兇惡,帶著一絲嘲弄的笑,刹那之間欺到李鳳扆面前,右手五指骨爪長出,猛然去挖李鳳扆的心。李鳳扆竹簫一擋,木法雨那骨爪「咯啦」一聲扣住他的竹簫,李鳳扆微微一笑,放開竹簫在簫尾一拍,那支長簫「呼」的一聲打了個二百六十度的旋轉,李鳳扆「啪」的一聲仍將簫尾接在手中,而木法雨扣住竹簫的五爪己悉數碎裂,骨骼被絞落在地,「咯啦」滾動。

  「我必定救你。」他含笑而答,「你也要自己救自己。」

  「是嗎?」木法雨變了聲調,突地換了個沉穩的聲音,「你要救我……」

  桑菟之聽出那是國雪的聲音,他卻聽得笑了出來,「哈哈……」他一笑起來,眉毛和眼睛特別靈活,整個人像亮了一亮,「哈哈哈哈哈……你雖然和國雪在一起,卻一點也不瞭解他,哈哈哈……」桑國雪死也不會向人求救,國雪是最強的。

  木法雨的眼神震了震,李鳳扆喝道:「小桑!」

  桑菟之回頭,「嗯?」

  「他是國雪!」李鳳扆說,「他是國雪,他一直是國雪。」

  桑國雪?這個面目猙獰、要挖李鳳扆的心、驅使千萬猛獸的人,真的是國雪?桑菟之吃驚了,難道眼前的人並不是木法雨和桑國雪的融合,他一直是桑國雪?怎麼可能?

  「做不回桑國雪,所以想要做木法雨……」李鳳扆的語調溫厚,帶著寬容感,似乎沒有什麼事能令他吃驚和心神震動,「國雪,你真的是那麼軟弱的男人嗎?想要捨棄自己的心、想要從木法雨的身體裡逃脫、想要我殺了你——」他微笑以對那個不知是「木法雨」還是「桑國雪」的人,「我必定救你,但首先你要自己救自己。」

  「國雪!」桑菟之在原地跺了跺腳,似乎是想生氣,又像是對自己沒認出來那是國雪而很懊惱,最後卻仍是「撲解」一聲笑了出來,那風情如滿地薔薇花開,總是蕩漾著一些悲哀和好笑的味道。

  「我們大家都明白,你是很有原則的人,我也很明白,做了一些自己不可饒恕自己的事,違背了原則的事的感受。從前——我沒做過錯事的時候,也覺得錯了就錯了,很鄙視那些竟然會做錯事的人,但是……」他晃動了一下身體,那姿態很嫵媚,拉端正了帽子,「但是我後來也做了錯事,我……」他頓了一下,「我做過第三者,他的朋友割脈自殺,我也割脈了,給別人添了很多麻煩。他沒有怪我,但是從割脈那天起,我從心裡開始鄙視自己,做那種事實在是太差勁了。

  「要死真的很容易,當你拿著碎玻璃往手上割的時候,沒有什麼比死更容易了,但是我覺得不管做過多少錯事,人總是要往前走的。要死太不負責任了,人的一輩子很短暫,就這樣過去了,我不甘心。我很怕死,希望我死的那一瞬間是幸福的,所以雖然很鄙視自己,還是要努力地生活。做錯的事我永遠都記得,我鄙視自己,我也會逃避,我會打網絡遊戲我會假裝變得很麻木我會找新的好男人談戀愛,我也想做一個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的自己,那樣所有的遺憾都可以不再遺憾,所有的理想都不是理想,我就不用再掙扎……要勇敢往前走真的很累很辛苦,我可不可以不勇敢?但是每天早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不管身邊有沒有人陪我,昨天到底玩得多瘋狂快樂,我知道我一天一天地回不去了,那些理想、那些期待。那些生活,全都不回去了……我做了一個和原來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想痛苦,但是清醒的時候卻比從前更痛苦,因為清醒的時候我知道我不是這樣的……我從前不是這樣的,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回頭,其實卻已經無法回頭了。」他用手捂住臉,指縫間他的眼睛在笑、聲音也在笑,卻已經哽咽了。

  「呵呵……國雪,你變不成木法雨,因為你根本不是木法雨。假裝成他那樣不會讓你解脫,只會讓你更難過更看不起自己,痛苦的是原來自己不如自己想像的堅強能幹,其實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一個人無法處理,可是我們都選擇了一個人度過那段時期……我們不肯求救不要幫助,所以錯過了朋友,走錯了方向。但是走錯路也是要有勇氣的……國雪,其實不是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過去,而是自己以為自己走不出去不能回到過去,如果我們能夠再勇敢一次,努力做回從前的自己,也許不會越來越痛苦……」

  「小桑,我們再也不回去了。」左臉是桑國雪右臉是木法雨的人慢慢地說,「想得通很容易,你說的我都很清楚,但你能做回從前的桑菟之嗎?」

  桑菟之啞口無言。

  不能。

  「我……」那個人說,「其實已經死了,卻死不了,比死還……」他的左眼露出極端痛楚的神色,沉穩地說,「不如。」

  所以想要死的理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