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魚婦 >
二十八


  她的手肘支在初春冰冷至極的墓碑上,眼淚順著手肘滑了下來,滑進衣袖裡面,比冰還冷,從前不知道什麼叫做「傷心欲狂」,從前真的不知道……呵呵……從前我們生活在夢裡……她額頭抵著國雪的墓碑,冰涼徹骨,淚如泉湧,失聲而笑。

  「咯啦」一聲,有種聲音從墳墓中傳來,她開始沒有注意,再過了一會兒,有種奇怪的聲音又在墳墓裡響了起來,像有個歡樂的聲音在墳裡唱歌。她呆呆地看著國雪的墳墓,一瞬間覺得毛骨悚然……隨著那些奇怪的歌聲,有些寶藍色的東西從墳墓的士層中籟籟爬出,豎起了翅膀——硃蛾……她驟然回頭,模糊的視線裡她看見一個人,一個衣著整齊筆挺,表情冷漠的人。

  那些寶藍色的東西在他頭頂高處蹁躚而過,如幽靈般忽隱忽現,她看見的人有半張臉像國雪、半張臉像木法雨……一隻眼睛緊閉著,眼角依稀含著晶瑩的部分,有經歷了千折萬磨無比疲憊仍舊無法成功的痛苦,眼睫很長,緊抿著不肯輕易流露的情感。另一隻眼睛睜著,眼色很冷漠,一點藍色的瑩光在那眼睛深處閃爍,仿佛是千百隻猙獰可怖的怪物在那藍色血湖中掙扎,直至死亡。因為他們的表情都很冷漠,所以雖然一隻眼睛閉著,卻不容易看出那是兩個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睜開的眼睛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這個「人」從西服口袋裡拿出一副墨鏡,戴在鼻樑上,「嗯……」他似乎要說什麼,最終並沒有說什麼,看了一眼墓碑上紮的圍巾,轉身要走。

  「桑國雪!」她突然大叫一聲。

  那個「人」站住,高空中點點蹁躚的硃蛾漸漸隱去,全都消失不見。

  她追上兩步,迎著陽光看他,因為刺眼所以看不明白,「最近……最近好嗎?」她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哪裡說起……從來沒有對國雪說過赤裸的話,沒有說過心裡所想的事,以至於想哭想道歉都不知道怎麼開口,可能是我們從開始愛就愛錯就愛得不對,所以愛到最後你和我都不知道怎樣對彼此訴苦、怎樣索取彼此的關注和照顧、怎樣要求憐惜和寵愛……我們——以為把自己打造得很完美,那就是幸福!國雪,不是的,我真的寧願聽見你哭,不想要一個除了造橋什麼都不需要的桑國雪!你對我說你需要我……需要我陪你……好不好?她心裡有好多話想說,湧到唇角,只剩下酸澀,說出口來,竟然仍是帶著僵硬微笑地道:「最近好嗎?」

  他很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她只覺得雙手一陣劇痛,那駭人的十根骨爪頓時長出,雙手突然失去控制,掐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只要那十根骨爪任何一根一用力,她就會輕易死去了。但那十根骨爪並沒有掐進她脖子裡去,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在樹叢之間漸漸遠去,然後消失。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在他消失不見的時候,那十根骨爪消失,她的手緩緩放了下來——他……不是很想殺死她嗎?為什麼沒有殺死她?

  那個人,究竟是木法雨,還是桑國雪?

  又或者,兩者皆是?

  要是他既是木法雨又是桑國雪,那怎麼辦?

  要怎麼辦?

  她慢慢抬起手,撫摸自己的嘴唇,為什麼想說的話沒有說出來,為什麼我想說的沒有說出來,你想說的也……沒有說出口?

  無論是想殺我也好,是你覺得痛苦也好,是要吃人也好,我都想聽你說啊……

  那是你做的決定,是你想的事,不管是什麼,我都想知道!她捂住臉,為什麼總是在他走了以後哭,為什麼都不能哭給他看?為什麼反應總是很遲鈍?我不要做矜持的女生,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找……很在乎你,很後悔沒有陪你,真的很後悔……

  「呵……嗚嗚……」她雙手捂臉,獨自站在已經空無一物的國雪墓前細細地啜泣,初春的冷風吹過眼淚,眼淚很熱,臉頰很冷,很冷、很冷。

  鐘商山。

  鶴園的另一角。

  「他已經吃下去兩隻九尾狐,一頭蠱雕和十九隻大蛇,」戾說,「他的腦袋不太正常。」

  桑菟之說:「是嗎?」

  「他的能力本就是極限,再吃下去這些東西,很快會自爆成九萬硃蛾,消散在時空之間。」戾說,「他也有可能在自殺,也有可能瘋了。以木法雨的能力獵殺同類,很快那些不願入城的同類就會湧入城裡,那時它們就會發現……人是很容易獵殺的食物。」

  「你吃人?」桑菟之問。

  「我基本上不吃人,」戾說,「我的習慣很好,喜歡清湯麵。」

  桑菟之「啊」了一聲:「你是個好人。」

  戾對他笑了一下,這個滿臉胡碴、面目帶著野性的男人,笑得卻很有英俊的感覺,嘴咧得很大,笑容很燦爛,只有心地光明的人才有這樣明朗的笑臉。桑菟之覺得自己很失敗,他殺不了這只「戾」,自己原來仍然是很軟弱的人,只要別人稍微有一點點好,自己就一點也討厭不起來,就會祝福別人過得很好,真的是很奇怪的心態,救世主是不能隨便同情敵人的吧?

  「你不知道木法雨現在在哪裡?」

  「不會太遠。」戾說,「他沒有進入城裡,也沒有離得太遠,就在城郊。」

  「鐘商山上?」

  「一個男人的墳墓裡。」戾說,「他住在一個男人的墳墓裡,一開始把那墳墓裡的屍骨碎屍,大部分吃了下去,剩下的全部化成硃蛾。」

  桑菟之的眼睛一直在笑,現在視線微微往上飄了飄,「哦?他恨桑國雪?」

  「我不知道。」戾說,「他瘋了。」

  「像木法雨或者桑國雪這樣的男人,要說瘋了,真的是很難讓人相信。」桑菟之悠悠地說,「你不要再進城了,再進去我會吃了你。」

  戾說:「嗯……我想找的人已經找到,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桑菟之額頭晶瑩的角緩緩長出,他周身彌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霧,漸漸變濃,將他身形隱去的時候突然被風吹散,桑菟之已消失了影蹤。

  「駮……白駮。」戾挺立身體看著漸漸散去的白霧,這個相貌秀氣纖細的男生是一隻「白駮」,千年黑駮萬年白駮,是很少見的品種,而且白駮銀蹄,更加少見。正當他鑒別這只「駮」的品種時,背後突然一涼,他一轉頭,五隻尖銳的骨爪已經陷入他頸側血肉,刹那之間他散去人形變成了一隻丹紅色荊刺的刺蝟樣小獸,但那五鉤骨爪還是牢牢透過他頸側的皮毛,扣住了他的頸骨。

  木法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