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鎖心玉 | 上頁 下頁


  3.   宛容玉帛傷後十六天,他的傷在鐘無射連騙帶偷弄回來的絕世奇藥調養下已大致複元,但過去的事他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

  「鐘姑娘。」宛容玉帛自從清醒之後,便不肯叫鐘無射「無射」,而叫她「鐘姑娘」。

  鐘無射今日一身紅衣,自宛容玉帛醒後,她便打扮得一日比一日妖豔,黃衫古裙是萬萬不穿的,胭脂珠寶是萬萬少不了的。岑夫子固然不知道她心裡想的什麼,宛容玉帛自然更不知道這位嬌媚如花,風情萬種的大小姐打的什麼算盤。

  「鐘姑娘,」宛容玉帛眉頭微蹙,他自醒來之後便很少笑,而他本是愛笑的人,「為什麼趕我走?」自前些天起,鐘無射便冷言冷語,要趕他回宛容家。

  鐘無射紅衣飄然,佩環叮噹,「你是宛容家的人,自然回宛容家,難道你想在我這裡住一輩子?」

  「可是我……」宛容玉帛忍不住道,「我不認得我家,不認得他們,我……我怎麼回去?」他有一張溫柔而如嬰兒般純真的臉,這樣蹙眉哀怨地說話,有一種嬰兒般的可憐可愛。

  鐘無射板起臉,冷冷地道,「你回去自然認識,你不走,難道要我養你一輩子?」她搖了搖頭上的珠釵,「你要留下也行,你有銀子麼?」

  「銀子?」宛容玉帛皺眉。

  鐘無射伸出手,「你有銀子,你留下。沒有銀子你便滾蛋。」她眉眼冷冷的,語氣也冷冷的,「賴在我這裡,你想吃白飯不成?」

  宛容玉帛看著她嬌豔而無情的臉,突然之間,有一種被遺棄的情感衝動。他不知道這種感覺由何而生,這幾天她對他並不好,他也並不喜歡她,但在他心底深處,卻深深知道,原本不該是這樣的!一定是哪裡出錯了!不應該是這樣的!他雖然不喜歡她,但心裡最深處分明記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記得她淺嗔薄笑的樣子,記得她生氣——摔……摔書!他不知道這些零亂的記憶由何而來,但他甚至記得,他本是深愛著這個女子的,甚至,是愛得太深太深,是為了她而活下來的!可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不留我,我走!你妖媚成性,留在這裡沒的玷辱了我宛容玉帛!你當我好稀罕麼?」他一輩子沒有講過這麼傷人的話,此刻卻衝口而出,「我留在這裡十六天,十六天的銀子我會給你,夠了麼?」他咬牙,不知道自己近似絕望的憤怒由何而來,但她的無情便像一根尖刺,一下戳入他心底,太痛太想哭,而又硬生生哽住了眼淚的愴然無助啊!

  鐘無射從來沒有聽過宛容玉帛用這樣偏激的口氣說話,又偏偏說中了她「妖媚成性」的痛腳,「我便是妖媚成性也輪不到你宛容公子管!你走!你馬上給我走!我明日愛如何妖媚便如何妖媚,少了你給我礙眼!我鐘無射一輩子沒安過好心沒救過人,這回倒行逆施救了你!天活該報應我救你這個恩將仇報,不知好歹的少爺公子!銀子還來,你馬上走!」她氣得臉色慘白;不知哪裡來的眼淚在眼眶裡滾來滾去,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她還有眼淚啊?

  宛容玉帛看見她淚珠瑩然,也不知哪一句傷了她,「不必你趕,我馬上會走!要銀子,有本事來宛容家拿!」他拂袖便去,一輩子沒和人吵過架,雖然是三言兩語,卻傷了人也傷了己,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討厭鐘無射,討厭一切的一切!

  鐘無射看著他離開,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眼淚便往下掉,「鐘無射啊鐘無射,你費心機救了他,他又何嘗看得起你這個妖媚女子?哈……」她摔下頭上的珠釵,一腳踏碎上頭的珍珠;拆下腕上的金環,用力將它扭曲,金絲勒人她手指的肌膚之中,她渾然不覺。只有這樣的傷害自己,才能磨合她心中深沉的痛苦。曾是一對愛侶,如今落得相互謾駡離去,究竟是誰的錯?誰的錯?

  「你明明很喜歡他的,何必趕他走?」岑夫子不以為然。

  「我喜歡趕他走,又關你什麼事?」鐘無射木無表情,冷冷地道。

  「我人老,眼睛還沒花,你只不過怕他留在這裡危險罷了,何必如此?你可以對他明說嘛!你看你這丫頭現在成什麼樣子?」岑夫子搖頭。

  鐘無射珠釵棄去,披頭散髮,她一輩子沒有這樣狼狽過,「我高興,你管得著?」鐘無射冷冷地道。

  岑夫子又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宛容玉帛一怒而去,走了很遠,才發現他既不知道可以去哪裡,也不知道有哪裡可以去。他依舊不記得許多事,雖然口口聲聲稱宛容家,但那只是為了氣鐘無射,卻並不是他真的認了這個家。

  不遠處是一家小酒坊,他無端端地想喝酒,順手一摸自己的衣袋。他本是沒有銀子的,否則鐘無射不會咬定了這一點,把他趕了出來,但衣袋中卻有一小包東西。

  他拿了出來,心情很是複雜,慢慢地看。

  那是個纏絲的香囊,一面繡著金線為邊的白木蘭,白線為底,金邊的白花,既素雅,又有一種雍容富貴之氣。另一面細細繡著一首七律,是李商隱的《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本是一首委婉淒涼的情詩,繡在這女子飾物之上,更顯了主人對這段情緣的悲觀之意,沒有奢望團圓,只有分離,只有別離!

  袋中有一小錠銀子和兩小錠金子,還有一張薄薄的紙。宛容玉帛突然有一種不安,幾乎不敢攤開那張紙,但終還是一分一寸地攤開來看。

  那是一張畫,畫的是古妝窈窕,折梅帶笑的鐘無射。她笑得眼波嫣然,整個人都會發光似的。畫是眉筆所畫,筆劃寥寥,卻傳神之極,更別有一分柔情躍然紙上。只消看一眼,宛容玉帛便知道是自己所畫,紙下有幾行字:「宛容書繡坊在離洲城外古梅林七裡,租車可達。」之下幾個大字「還君明珠」。筆意淋漓,看起來,像淚在流。

  三錠金銀莫約值二十多兩銀子,已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足足可讓貧寒之家過上兩三年。這一個香囊,只見其柔情蜜意,處處關心,哪裡有鐘無射妖豔豔凶霸霸的半點痕跡?

  宛容玉帛呆了半晌,緊緊地握住了那張紙,他並不笨,她……她一番苦心……一番苦心,他在頃刻之間,恍然而悟。她只是要他回家,留在孤雁山莊,對她對他都不安全,她是背叛了教主救他;岑夫子曾告訴過他,而他竟忘了?!她怕他不願走,所以趕他走……而他竟然……竟然這樣傷害她?記得他罵她「妖媚成性」時她慘然的臉色,眼眶中轉來轉去的淚光,他——天啊!他怎麼可以如此混蛋!他不知道從前是為了什麼深愛著她,但至少現在,他開始明白,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