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鎖檀經 | 上頁 下頁


  ——或者——其實——他從來就不曾無情過,只是他太擅於自欺欺人?把自己騙得很好,騙得完美無缺、滴水不漏?

  柳折眉推開了無益門的大門,堂內眾人的目光一起凝注在他手中的上官無益身上。

  何風清變色道:「上官穀主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柳折眉還未回答,他驚見柳折眉的臉色,又駭然道,「柳居士,你受傷了嗎?臉色怎麼這麼——」他「蒼白」兩字還沒有說出口,柳折眉卻平靜地道:「上官谷主在穀外受了傷,還請谷中的大夫出來仔細診治一番,如今大敵當前,上官穀主既然已不能主持局面,我們就更加要知曉自己的責任重大,要盡力保得上官谷主周全。無益三寶干係重大,柳某會盡力而為,不會讓樸戾拿去的。」

  一番大道理說出來,何風清倒也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什麼了,神色一凜:「樸戾這老鬼,三年前招兵買馬,差一點滅了千凰樓滿門,若不是我家公子才智過人,蠻龍嶺早已稱霸江湖了。不料三年之後,他竟然又找上無益門!真不知樸戾要多少人命、多少血才肯罷休!」說著,恨恨之意溢於言表,他當然不會忘記,當年朴戾一行直闖千凰樓大殿,危及千余人命,秦倦逼於無奈以身相抵,才換得眾人周全;後來雖然秦倦連番設計,讓朴戾謀劃成空,但也幾乎送了秦倦一條命。何風清身為六院之一,教他如何不恨?

  而其他人卻正好奇地看著慕容執,並未聽清二人的談話。

  慕容執也正淡淡地看著堂內眾人,也未聽清柳折眉說了什麼。

  柳折眉輕輕籲了口氣,暗自調勻丹田逆轉的真氣,片刻之後,微微遲滯的真氣轉為通暢,他的臉色登時就好了很多。師姐沒有騙他——不能愛,不能恨,不能在乎,不能激動,不能緊張——否則真力逆轉,自攻心脈,經絡寸斷而死——他是看著師姐去的,為何不知警醒?只是,他溫柔地歎息,愛與不愛,又豈是他自己可以決定的?

  看著她——他是真的不能愛她,愛她,他若死去,她豈非又多了十二分的哀傷與幽怨?他寧可不愛,至少,他會活著,而她——也可以不必承受更重的痛。

  只是,不愛,是比愛來得更痛苦和絕望的,尤其,對不能動情的他。

  這是他的苦衷,他的死結。

  無法可解,除非繩斷結碎——

  慕容執看著柳折眉,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想法,只是微微皺起了眉頭,好似她的到來,還是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只聽他溫和地向眾人介紹:「她是我的夫人。」

  眾人驚異不已的目光登時轉移到她身上,何風清尤其驚疑不定,她是柳夫人?可是——為什麼?她在茶館之中竟然向他打聽自己丈夫的事情?為什麼?她不說她是誰?為什麼她不說自己是來尋夫的?而只問「柳居土」?他們夫妻之間——

  「柳夫人受了傷,還請趕快坐下,大夫?大夫呢?快請焦大夫來為柳夫人治傷。」無益門第二把手甘邯沉聲道,登時有手下搬了凳子來讓慕容執坐下。

  她在心中輕歎,為什麼?她終是要人保護的嗎?終是要人盡心盡力地看護著的,因為她是慕容家的小姐,是枊折眉的妻子?而——始終不是因為她是她自己?她淡淡地微笑,算了吧,這些都是小事,為了他,只為了希望他順心如意,她早就不是她自己了。她——可以是路邊一片淡淡的樹葉,可以是一卷清靜的佛經,如果他可以覺得幸福——這樣的愛,太懦弱,太傻太虛無,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甘願——

  這樣的愛是不被祝福的,她知道,只是——身不由己——看著他、想著他,她竟也可以覺得幸福,有時候,她知道自己像個玩泥娃娃的孩子,自欺欺人,卻也好像擁有了幸福似的——

  她為什麼笑得那麼苦澀?他本可以不去看她的,三年來,他早已習慣把她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用「不關心」來保護自己的心,但現在他卻不自覺地想去看她的眼,不自覺地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是他的妻啊——他從來沒有過現在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知道她是他的妻。可是現在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他卻都瞧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想知道,為什麼,她可以為一個如此無情的男人,如此地付出,還心甘情願、無怨無悔?

  焦大夫過來了,剛剛收拾好上官無益的傷,又急急過來看慕容執的,他滿頭大汗,下手重了一點,慕容執微微蹙眉。

  他心裡竟為之一跳,竟有著微微的惶恐與不安,他的心已經亂了,在這大戰之前,他竟然罔顧無益門滿門的安危,而為一個女子亂了心神。

  他知道,這會影響到片刻之後的大戰,會帶來嚴重的後果,他的武功會因為他的心思紛亂而受影響,然後嚴重影響到戰局,影響到勝負的關鍵。

  但——那女子並非別人,而是——他的妻啊——

  他終究只是一個人,並非神,終究是會因為人的知覺,而無法繼續呆在他非人間的神殿裡的,終究——要開始經歷苦難。

  他知道的,只是無法選擇,無論結果有多苦,他都必需承受——這一刻,他已從柳居士,淪落成了柳折眉。

  他——其實只是柳折眉——而已——

  「柳居士,蠻龍嶺的人開始點火把了,他們已經開始向穀中攻進來了。」甘邯接到了消息,縱是他久曆江湖也不禁為之色變,蠻龍嶺金龍樸戾之威人盡皆知世上罕有,不必說還要加上他的多少手下,單是樸戾一人,無益穀就吃不了兜著走。

  雖說柳折眉會全力相助,千凰樓也派了何風清前來,但柳折眉終究只是一人之力,而千凰樓終究並非江湖幫派,即使相助,那也只是數人之力。這勝負的關鍵,在他們幾人能不能攔住樸戾,如果樸戾被攔,無益谷此戰就有勝機。甘邯在心中默默估計形勢,心頭沉重。

  柳折眉點了點頭,他沒說什麼,卻站著不走。

  甘邯一怔,突然醒悟:「來人啊,把柳夫人請人後堂,無論蠻龍嶺的攻勢如何難擋,都要護得柳夫人周全。」

  柳折眉沒有回身,他向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微微一頓:「甘兄,多謝了。」

  甘邯先是點頭,而後搖頭,他也在歎息——這男子為朋友兩肋插刀,出生入死,卻依舊放不下心中的妻,是誰說他佛性深重胸懷乾坤,其實他也只不過是一介平常男子,在出征的時候,依舊牽掛著他的妻,她的安危。

  這看起來像一筆交易,他助他殺敵,他幫他護妻,可其實——這何嘗不是人世間最值得珍視的兩種感情——朋友之義和夫妻之情呢?沒有人是被迫的,都是心甘情願的,為朋友去流血,去拼命。

  三年不見,樸戾依舊是那幅溫文爾雅的樣子,依舊一身金袍,依舊有一雙嗜血的眸子,他並不見老,反而變得年輕了一些,顯然是功力更深,愈加精進了。

  柳折眉一身青衣,他穿的正是慕容執為他買的那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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