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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秦倦笑笑:「我走不動了。」

  秦遙搖了搖頭,打斷秦箏的追問:「箏,你扶著二弟走,我去牽馬。」他知道此時該輪到自己來主持這個場面,他們四人,一個重傷,二個重病,一個女子,自己若再畏畏縮縮,實在——連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秦箏扶著秦倦緩緩往林子裡走。

  秦倦走得很辛苦。

  秦箏扶著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每走一步幾乎都會失去平衡:「不是腿的問題,是麼?」她低低地問。

  「不是腿的問題。」秦倦笑笑,當他發覺自己走不動之後,他就一直在笑,笑得很是耐人尋味,「是我頭暈。」頓了一頓,他輕描淡寫地道,「走路的時候暈得很厲害,所以站不穩。」

  秦箏聽在耳中,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呆了呆:「那你笑什麼?」她想也未想,衝口而出,無端端地覺得他那張笑臉分外刺眼。

  秦倦不答,四下環顧了一下,微微皺眉:「為什麼這麼黑?天色好暗。」

  「天色好暗?」秦箏呆若木雞,現在天色放晴,四下明亮,他——在說什麼?

  秦倦突然停了下來,聽著鳥鳴,臉色微變:「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秦箏過了很久才輕聲回答:「白天。」

  秦倦笑了,笑得分外燦爛:「是麼?」

  秦箏看著他的眼,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你——看不見麼?」

  「看不見。」秦倦就像在說他「走不動」時一般笑容燦爛,連一絲猶豫都沒有。他剛剛發覺了自己不能走,立刻又看不見,但他既沒有驚恐,也沒有害怕,他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反而一臉笑意。

  這令秦箏分外心驚:「不要笑!」她低叱。

  秦倦輕笑:「為什麼不笑?難道讓我哭麼?只不過不能走了,瞎了,往後聾了,啞了,不能動了,我該怎麼辦?!」

  「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這麼想?」秦箏越聽越心驚,「你只不過昨天夜裡太辛苦,一時頭暈眼前發黑罷了,怎麼想到這麼嚴重?不要笑,你想哭就別笑!」她壓低聲音吼了出來。

  「箏!」秦倦笑出聲來,「這算嚴重?那我若死了呢?我是就要死了,今天只不過是走不動了,瞎了,我不該笑麼?我還未死!你懂不懂?今天我還未死啊!」他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太衝動了。但他的情緒太激動,他控制不了。雖然他是明知自己命不長久,但是——像這樣一點一點失去身體的能力,一部分一部分緩緩地死去——他完全不能接受!知道要死和真正面對死亡是兩回事!他心裡冷得很,他也害怕,他不怕死,卻不願受折磨,再如何冷靜堅強,他也只是人,不是神!秦倦活了二十一年,背負了二十年的痛苦,以無比荏弱的身體,撐出千凰樓一片天,仗持的便是他的才智與驕傲!如今——絕世的才智救不了他,而這樣的死法,卻正是一步一步在剝去他的驕傲和自尊!他怎能不激動?哭?他是哭不出來的,他只會笑。

  「你——」秦箏心裡發涼。她雖不瞭解秦倦,但也知道他這樣的人,若不是心裡痛苦到極處,是萬萬不會講這種話的。看著他一臉淺笑,她就從心裡發涼,「倦——」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想也未想,她握住了他另一隻手,讓他低頭靠在自己身上,輕輕拍著他的背,希望可以減輕一點他的壓抑和痛苦。

  秦倦閉上眼睛,把自己冰冷的額頭壓在她肩上。秦箏可以感覺他的心跳得好快,然後他緊緊抱住了她,把臉埋在她肩上,良久良久沒有抬頭。

  「倦?」秦箏擔心至極,「怎麼了?很難受麼?」她沒發覺,她從未用這種溫柔的語氣說過話。

  「不,沒事,讓我靠一下,一下就好。」秦倦的聲音微微帶了暗啞,他需要一點力量來支撐他的意志,無論這力量從哪裡來,他都無暇顧及。秦箏的氣息很溫柔,讓他覺得心安,暫時可以依靠。至於心中微微湧動的微妙的情感,他已不再去想了,畢竟,他是快要死的人了。

  秦箏讓他靠著,就如抱著一個嬰兒一般小心翼翼地拍哄著他,心中是溫柔,是憐惜,是茫然,還是擔憂?她不知道,只是覺得像站在十萬八千丈的高峰之顛,無限喜樂,卻又有隨時會一失足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險。

  但秦倦並沒有靠在她身上太久,輕輕一靠,立刻推開了她:「我失態了。」他一臉平靜地自她肩上抬頭,語氣平穩地道歉。

  秦箏勉強笑了笑,扶著他繼續往裡走。

  走到了林中一處泉水之旁,她以泉水濕了衣角,輕輕敷著他的額角和雙眼。

  秦倦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我看見了。」

  「真的?」秦箏心頭一跳,也許是因為心頭亂極,她並沒有覺得多麼欣喜,只是整個人松了口氣——至少,他不必再依賴著她了。

  「真的。」秦倦在額角一冷之際,眼前就突然亮了起來,他勉強笑笑,「也許,真的像你說的,我只是頭昏,眼前發黑而已。」

  「那恭喜你了。」秦箏掙開了手,臉上的神色說不上是喜是憂——當他失常時,她便跟著失常;他鎮靜了下來,她逃得比他更快。

  兩個人默默相對,誰也不願提及剛才被挑起的些許令人心弦震動的微妙情緒,任無聲的尷尬在彼此之間蔓延。

  馬蹄聲響,秦遙牽著馬車過來了:「你們走到哪裡去了,我找了半日。」

  秦倦移開目光,轉開話題:「鳳堂怎麼了?好一點麼?」

  車中傳出懶洋洋的聲音:「再差也比你好得多,我鋪好軟墊了,你上來吧!」車窗中探出一個頭來,左鳳堂氣色明顯好了許多。

  秦箏不等秦倦說什麼,匆匆站起來:「我弄一點水,讓左公子梳洗一下,換身衣裳。」她掉過頭去,不看任何人,逕自往水邊走去。

  秦遙把秦倦扶上車。

  左鳳堂讓秦倦靠在自己用衣物鋪成的軟墊上,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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