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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第二十六章 如月清明

  嵩山五乳峰。

  少林寺建於北魏太和十九年,時為孝文帝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而建,北魏孝昌三年,印度高僧菩提達摩來到少林,在五乳峰影壁面壁九年,首傳禪宗。至唐初李世民伐王世充的征戰之中,少林寺志堅、曇宗等十三棍僧立下汗馬功勞,自此少林寺聲名遠播,少林武功名揚天下。此後時人登少林,無不心馳前塵,莊嚴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柳眼三人到了五乳峰下,棄馬步行,柳眼仍舊用一塊黑布遮起了臉,方平齋和玉團兒都是生面孔,這幾日少林寺外人眾多,模樣古怪的為數不少,倒也無人在意。東方旭跟在三人身後,一行人都是武林中人打扮,邁入少林寺三門之內,門口的小沙彌並不阻攔,齊齊合十行禮。穿過三重院落,東方旭快行一步,帶領眾人進入少林寺內最大的佛殿,千佛殿。

  少林寺千佛殿內供奉的是毗盧佛,毗盧佛後北、東、西壁都繪有「五百羅漢朝毗盧」壁畫,氣勢宏偉,寶相莊嚴。此殿是少林寺最大的佛殿,此時當中空出一片,一個灰袍草履的老和尚盤膝坐在當中,正自緩緩說話,「……是以在老衲心中,信能度諸流,不放逸度海,精進能度苦,智慧得清淨,以上種種即為佛心。」

  東方旭擠在人群中張望,「這是大慧禪師,不知道他說的什麼。」玉團兒好奇的看著那光頭的和尚,「他們為什麼都沒有頭髮?」方平齋也跟著探頭探腦,順口答道,「和尚很忙,有頭髮很麻煩……你覺得他們幾個裡面哪個能當方丈?」他指指坐在人群最前面的幾人,正是大識、大成、大寶、普珠和三劫小沙彌幾人。玉團兒瞧了一眼,指著普珠上師的背影,「他。」方平齋哈哈一笑,紅扇一搖,「為什麼?」

  玉團兒悄聲道,「因為他有頭髮啊。」方平齋咳嗽一聲,「我也有頭髮。」玉團兒皺起眉頭,「你又不是和尚。」她拉拉柳眼的袖子,指著坐在中間的大慧禪師,「他在說什麼?」柳眼搖搖頭,他不信佛,不知道大慧在說什麼。方平齋紅扇一揚,「他說的是一段故事,《阿含經》裡寫過佛祖釋迦牟尼和帝釋天的一段對話,帝釋天問佛:雲何度諸流,雲何度大海?雲何能舍苦,雲何得清淨?然後釋迦牟尼回答說:信能度諸流,不放逸度海。精進能度苦,智慧得清淨……」玉團兒打斷他的話,「你說的我也聽不懂。」

  方平齋歎了口氣,「我覺得——其實我就算解釋得再清楚,你也不——」玉團兒眼睛一瞪,方平齋嗆了口氣,「呃……其實帝釋天就是問佛祖:怎麼樣度化河流?怎麼樣度化大海?怎麼樣能不受苦?怎麼樣能得到清淨?然後佛祖回答說信佛能度化河流,不放縱能度化大海,勤奮不放鬆能夠遠離痛苦,智慧的人就能得到清淨……你有沒有覺得很無聊很沒有意義?這難道不是在說如果你覺得痛苦就是因為你不夠勤奮,如果心不清淨就是缺乏智慧……難道當真非常勤奮的人就不會覺得痛苦了嗎?其實心不能清淨之人多半就是因為太多智慧……」

  玉團兒很不耐煩的看著他,「反正你說的我就是聽不懂,你別說了。」方平齋張口結舌,他滿腔長篇大論才說了個開頭,玉團兒轉過頭去,柳眼不知低聲說了句什麼,突然之間她笑逐顏開。方平齋連連搖頭,紅扇拍頭,世上之懷才不遇、遇人不淑、明珠投暗、翡翠當作西瓜黃金看作純銅冰水澆上熱炕頭不過如此,唉!無奈啊!轉過頭來,倒是東方旭一行人甚是佩服的看著他,方平齋紅扇一拂,卻只作不見,繼續抬頭往前看去。

  大慧禪師已經說完,此時千佛殿內的議題是「何謂佛心」,最後一位登場說法的是普珠上師,這一場說法已經整整比了一個月又十三天,少林寺內大部分僧侶都參加了。等到普珠這最後一講說完,少林寺眾位長老將要選出四位高僧在殿內一試武藝,佛學修為若是都甚精妙,少林寺以武學名揚天下,四人之中以武功最高之人出任方丈一職。

  普珠上師相貌清俊,一頭長長的黑髮,一身黑色僧衣,在一干老少光頭和尚中頗顯鶴立雞群,他一站起,千佛殿中頓時寂靜不少。普珠踏上空地中心,盤膝坐下,不同于一干老和尚雙目微閉,緩緩說話,他清冷的目光直往人群中掃去,眾人被他目光一掠,心裡都是一震,不約而同閉上嘴巴,不敢再胡說八道。普珠雖然聲名響亮,但五戒不守,殺人不少,如果他成為少林方丈,也不免會有非議,所以今日最後之說法非常重要,是普珠為自己行不守戒之道做解釋的機會。

  「阿彌陀佛。」普珠坐下之後,就淡淡的說了這一句。眾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千佛殿內刹那落針可聞,一干老小和尚沉默不語,玉團兒卻問,「什麼『阿彌陀佛』?」她一發問,眾人的目光紛紛往她身上轉來,心中均想這位姑娘不知是誰,居然敢在少林寺方丈大會上朗聲發言,膽色倒是不小。方平齋哈哈一笑,紅扇一搖,「他說他的佛心,就是『阿彌陀佛』,就是一聲佛號,佛在心中不需解釋,他就是佛佛就是他,他雖然殺生,卻是佛之殺,佛殺非是殺人,而是除魔。」此時寂靜,方平齋並沒有提高聲音,卻是人人都聽見了,各自心中一凜,這話說得充滿挑釁之意,來者不善。玉團兒柳眉一蹙,正要說話,卻聽普珠上師冷冷的道,「生亦未曾生,死亦未曾死。萬生萬物皆是如此,世人自以為生,於萬物而言便真正是生麼?世人自以為死,於萬物而言又真正是死麼?生非生,不過名喚為生;死非死,不過名喚為死。」

  「阿彌陀佛。」聽到普珠上師說出「生非生,不過名喚為生;死非死,不過名喚為死。」地上盤膝坐的大小和尚一起合十,口宣佛號,也不知是贊成還是反對。方平齋連連搖頭,「大放狗屁!如果生非是生,死非是死,生死對於寰宇萬物而言其實沒有區別,那麼請問普珠和尚殺人何罪?如果你這謬論有人信服,不但和尚殺人無罪,天下千千萬萬人殺人也無罪了?大大的狗屁!胡說八道!」他一向說話囉囉嗦嗦,這一次居然說得理直氣壯,擲地有聲。聽者不禁微微點頭,雖說看破生死是胸襟,但若是說因為生死沒有差別殺人就無罪,那未免難以服眾。玉團兒看了方平齋一眼,臉露笑意,顯然方平齋這段話說中她的心聲,她很是開心。

  「阿彌陀佛,」普珠的聲音仍很清冷,絲毫不為所動,「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方平齋被他嗆了口氣,和尚說話果然反反復複,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夠聽得懂的,「既然——」他還沒說完,地上一名垂須老僧突然道,「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那為何要殺人,為何要說生死不是生死?」他聲若洪鐘,這一問問得眾人肅然起敬,知曉打起了禪機。

  普珠的目光往那老僧掃去,那老僧卻是閉目,不看他的眼睛,普珠冷冷的道,「殺人就是殺人,殺人有罪,進一步是殺人,退一步是不殺人,人會殺人,退一步不殺人,人所殺之人是我所殺?非我所殺?進一步殺人,殺人之罪是我之罪?是他人之罪?生死就是生死,生死亦非生死,他生他死,我生我死,天地循環,不必掛懷。」老僧道,「殺人就是殺人,生死就是生死,你殺人你有罪,他人殺人他人有罪,你之罪與他人之罪,有何不同?」

  普珠冷冷的道,「並無不同。」老僧合十,「阿彌陀佛,是大慈悲。」眾和尚再宣佛號,如東方旭之流卻是聽得莫名其妙,只知道普珠說了這一堆殺人不殺人之後,少林寺的和尚們似乎對他頗為贊許,方平齋仍是連連搖頭,玉團兒拉了拉柳眼的衣袖,低聲問,「有頭髮的和尚在說什麼?」

  柳眼凝目看著普珠上師,過了良久,他淡淡的答,「他說他可以殺人可以不殺人,但世人總會相殺,相殺就有罪孽,他寧願殺惡人以減少無辜者,他願意代替惡人承擔殺人之罪以消弭罪惡,這就是他的佛心,他的慈悲。」玉團兒皺起眉頭,「這和尚是個好人,但怎麼總是殺人殺人的?我討厭殺人。」方平齋歎了口氣,「殺人殺人,難道除惡除了殺人就沒有別的辦法?你是和尚,你不能度化惡人嗎?你不能感化世間嗎?你不能使奸邪向善盜賊洗手?你不能讓男盜女娼變成善男信女?少林寺諾大名聲,難道廟裡的和尚只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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