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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沈郎魂的語氣冷淡,語意之中是刻骨銘心的怨毒,這種種計劃他必已想好許久了,此時一一施展在柳眼身上,不讓柳眼活得慘烈無比、比死還痛苦百倍,他活著有什麼意義?他本只為復仇而活,擒住柳眼之後,什麼江湖、天下、蒼生、公義、朋友、大局……統統與他毫無關係。

  他只要這個無端端害死他妻子的男人活在地獄裡,像一條野狗一樣活不下去、卻比死人多了口氣。

  但柳眼並沒有驚恐駭然,或者歇斯底里,他聽著,卻似乎有些滿不在乎,一張能令千百女子瘋狂的臉毀于沈郎魂之手,滿面只剩血肉模糊,他似乎並不覺得痛苦。沈郎魂手法快極,「咯啦」兩聲,捏斷柳眼雙腿腿骨,他指上力道強勁,這一捏是將骨骼一截捏為粉碎,不同於單純的斷骨,那是無法治癒的腿傷。柳眼微微一震,仍是一聲不吭,硬生生受了下來,隨即沈郎魂點破他丹田氣海,柳眼一身驚世駭俗的邪門武功頓時付之東流。

  但他仍然沒說什麼,對沈郎魂也無恨意、甚至沒有敵意。沈郎魂平靜的坐在他對面,片刻之後,柳眼臉上的流血稍止,但樹上的螞蟻緩緩爬到了他臉上的傷處,不知是好奇、或是正在齧食他的傷口。「你倒也有令人佩服的時候。」沈郎魂淡淡的道,他還從未見過有人受了這樣的傷,還能神色自若,甚至滿不在乎。尤其這個人片刻之前尚還手握重權,只是一步之差,他便是當今武林的霸主、權傾天下的魔頭。

  「我不和死人計較。」柳眼也淡淡的道,「我只恨活人,不恨死人。」沈郎魂道,「在你眼中,世上只有唐儷辭是活人麼?」柳眼眼眸微閉,饒是他硬氣,面上身上和腿上的劇痛畢竟不是假的,微微有些神智昏然,「嘿。」沈郎魂緩緩的道,「我卻以為……這世上只有唐儷辭對你最好……」柳眼低低的冷笑,「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以為他害死了方周。」沈郎魂道,「不過真正害死方周的人,其實是你自己。」柳眼頓時睜目,厲聲道,「你說什麼?」沈郎魂淡淡的道,「唐儷辭把方周的屍身存在冰泉之中,把他的心挖了出來埋在自己腹中,等到方周的心臟傷勢痊癒,就要把心移回方周腹內,也許……他就有復活之機。我雖然不知此種荒謬的手法能不能救人,但至少是個希望,你卻差遣白衣女子把方周的屍身從國丈府盜走,導致方周被人亂刀碎屍,腐爛於墳墓之中,你說害死方周的人是不是你?」他輕蔑的看著柳眼,「唐儷辭教方周練《往生譜》,除了想要絕世武功之外,也是為了給方周留下一線生機……你因為方周之死恨他入骨,卻不知道他為方周能活轉過來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他所費盡的心血統統被你毀了。」

  柳眼血肉模糊的臉上肌肉顫動,方才沈郎魂剝他臉皮的時候他毫不在乎,此時卻全身顫抖,咬牙一字一字道,「你、騙、我!不可能有這種事——絕不可能——哈哈哈哈,你把一個人逼死,會是為了救他嗎?哈哈哈哈,你為了要救一個人,先把他逼死——怎麼可能?根本是胡說八道,你當我是傻瓜嗎?」沈郎魂道,「唐儷辭在青山崖救你一命,你給了他一掌,他去菩提谷搶救方周的屍身,你慫恿鐘春髻給他一針,他若真是為了武功可以出賣兄弟的人,何必救你何必容你?他只消在青山崖任你跳下去,不管什麼恩怨什麼仇恨,非但一筆勾銷,尚可以成就他英雄之名,不是麼?」他冷冷的道,「他救你一命會給他自己惹來多少非議多少懷疑,你不知道麼?他若把武功名利看得比兄弟還重,一早殺了你。」

  柳眼淒聲大笑,「哈哈哈哈,胡說八道!你也來胡說八道!你不過是他用錢買來的一條狗,你說的統統都是狗話!唐儷辭是什麼樣的人我難道不清楚?你以為他是什麼?是個重情重義的英雄?好笑!我和他二十年的交情,唐儷辭陰險狠毒作惡多端,下次你見到他你問他一輩子做過多少喪盡天良的事?你看他答不答得出來?數不數得出來?哈哈哈……什麼兄弟!兄弟只不過是他平步青雲路上的墊腳石……」他惡狠狠的道,面上鮮血和金瘡藥混在一處,神色猙獰可怖之極。

  「他或許真不是個好人,」沈郎魂淡淡的道,「但他真的對你很好。」柳眼含血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吐在沈郎魂肩上,「終有一天,我要將他剁成八塊,丟進兩口水井之中,放火燒了!」沈郎魂不再理他,嘿了一聲,「待你臉上傷好,我便放了你,看你如何把唐儷辭剁成八塊。」柳眼慢慢舒了口氣,只消不和他說到唐儷辭,他便很冷靜,「即使你現在放了我,我也不會死。」沈郎魂盯了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一眼,這張臉連他看見都要作嘔,但這人並不在乎。他本以為如柳眼這般能吸引眾多女子為他拼命的男人,必定很在乎他的風度容貌,柳眼如此漠然,的確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個人殺人放火、誘騙涉世未深的年輕女子為惡、製作害人的毒藥、又妄圖稱霸中原武林,挑起腥風血雨,實是罪惡滔天、罄竹難書,但觀其本人卻並未有如此惡感。沈郎魂凝視了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許久,只覺此人身上居然尚有一股天真,唐儷辭說他不適合鉤心鬥角,的確——他突然開口問,「當年你為何要殺我妻子?」

  「想殺便殺,哪有什麼理由?」柳眼別過頭去,冷冷的道,「我高興殺她,願意放你,不成麼?」沈郎魂道,「有人叫你殺我妻子麼?」他是什麼眼光,雖然黑暗之中仍是一眼看破柳眼別過頭去的用意,「是什麼人叫你殺我妻子?」柳眼不答,沉默以對。沈郎魂突然無名怒火上沖,「說啊!有人叫你殺我妻子是麼?你為何不說?你不說是想給誰頂罪?」柳眼挑起眼睛冷冷的看著他,閉嘴不說。沈郎魂揚起手來一記耳光打了過去,「啪」的一聲滿手鮮血,柳眼滿臉流血,卻是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沒有誰叫我殺你妻子。」

  沈郎魂的第二記耳光停在了半空中,心中又是惱怒又是可笑,這位作惡多端的魔頭就像個脾氣倔強的黃毛小子,一口咬定沒有,無論在他身上施多少刑罰,他都說沒有。柳眼殺他妻子之事,背後必有隱情,沈郎魂慢慢收回手掌,這人偏聽偏信,只聽得進他自己想聽的東西,脾氣又如此頑固,很容易受人之欺、被人利用。唐儷辭必定很瞭解他,所以三番五次不下殺手,想要救他、想要挽回、想要寬恕他……但他已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就算非他本意,卻已是無路可回。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後利用他,一手送他走上這條不歸之路,那實在比柳眼更可惡恐怖千百倍、那才是武林真正的惡魔。

  柳眼又閉上了眼睛,鮮血慢慢糊住了他的雙眼,全身劇痛,欲睜眼亦是不能。神智模糊之際,他想大笑、又想大哭……他恨唐儷辭!所以……誰也不要說他好話,誰也別來告訴他唐儷辭救了他或者對他好……一切……都很簡單,他是個混蛋,而他要殺了他!

  至於是誰要他去殺沈郎魂的妻子,迷茫之間,他依稀又看到了一個身穿粉色衣裳,渾身散發怪異香氣的披髮人的影子,那香氣……濃郁得讓人想吐、是他這一輩子嗅過的最難聞的怪味、比糞坑還臭!

  全世界都是死人,如果不恨唐儷辭,我要做什麼呢?誰都死了,我活著做什麼?

  善鋒堂內。

  晨曦初起。

  邵延屏在一頓飯時間內出奇快捷的將那一百三十八個女子安頓進善鋒堂的十四個客房,白素車不知去向,估計在戰亂中逃逸,那幾輛神秘馬車也不翼而飛,顯然眼見形勢不對都已退去。風流店的大部分主力被俘,撫翠斷臂、紅衣女子退走,這一戰可謂出乎意料的順利,並且己方竟然沒有損失多少人力,實在讓人稱奇。這固然是唐儷辭設的大局、自己設的小局的功勞,但普珠上師和西方桃遠道而來成為奇兵,也是功不可沒。上官飛尚未回來,邵延屏一邊加派人手去找,一邊命人奉茶,請幾人在大堂再談接下來的局勢。

  沈郎魂將柳眼擄去之舉,出人意料,但既然他和柳眼有不共戴天之仇,料想柳眼被他擒去也無妨,不至於再釀大禍。昨夜經過一夜大戰,人人臉色疲憊,唯有行苦行之路的普珠上師面色如常,那位西方桃靜坐一旁,仍是端麗秀美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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