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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而這棟木樓就蓋在「窟窿」上,每日夜間,「窟窿」照舊發出鬼哭狼嚎般的聲息,那棟木樓也古怪得很,竟絲毫不為所動,主人似乎膽子很大,半點不怕鬼怪之說,偏生要在「窟窿」上吃飯拉屎。百姓對木樓好奇之極,經過滿鎮一百二十八人的偷看打探,住在木樓之中的是一個窮書生,每日只在樓中讀書打坐,一日三餐倒是有到鎮上對付,卻並不與人閒話,仍是喃喃的讀他的詩經論語。這位窮書生每日天尚未全黑就已睡著,鼾聲與「窟窿」發出的聲音不相上下,無怪他對自家地板底下的異狀無甚感覺,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日子倒也瀟灑舒適,不過放眼景色不夠優美,略減風雅一二。

  這一日,鎮上又來了一個外地人,灰色儒衫,袖口打了補丁,身材不高不矮,微略有些削瘦,容貌文雅溫和,說話十分和氣。他來到小遠鎮做的第一件事是到雜貨鋪買了兩把掃帚和一吊絲瓜囊幹,半斤皂豆,兩個饅頭,而後悠悠的往亂葬崗走去。鎮上百姓不免心中暗想:莫非這年輕人的祖宗也葬在了咱亂葬崗上?他也要去修墳掃墓?但清明早已過了……

  這將吉祥紋蓮花樓搬到亂葬崗又住在裡面吃飯拉屎的人當然是施文絕,他把李蓮花的吉祥紋蓮花樓從熱熱鬧鬧的揚州搬來,丟在小遠鎮亂葬崗上,然後寫了封信給李蓮花,說是今年上京趕考的時間將近,李蓮花若不回來,他就要把這棟大名鼎鼎價值千金的木樓丟在亂葬崗,逕自去京考了。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施文絕卷了本破破爛爛的《論語》正自搖頭晃腦的吟誦,門口有人敲門,「篤、篤、篤。」三聲。他心裡一樂,長吟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站起身來,打開房門,眼前突然一暗,肩頭「啪」的一沉,一個人往前栽倒,摔在他身上,只聽「啪啦」一陣響,他帶來的東西滾了滿地。施文絕駭然看著地上的掃帚抹布饅頭什麼的,呆了一呆,將身上那人推了起來,脫口驚呼,「騙子?」

  李蓮花雙目緊閉,隨著他一推之勢,倒向木門,隨即順著木門軟倒於地,一動不動。施文絕大駭,把那本破破爛爛的《論語》往地上一丟,雙手推拿李蓮花胸口大穴,「騙子?騙子?」待他雙手推拿了五六下之後,那「昏厥於地」的李蓮花突然歎了口氣,「我要吃飯。」施文絕一怔,人尚未反應過來,雙手尚在推拿。李蓮花睜開眼睛爬了起來,歉然道:「有剩飯麼?」施文絕目瞪口呆,指著他的鼻子,「你你你……」

  李蓮花越發歉然,「我太餓了……」施文絕哭笑不得,李蓮花歎氣道:「我餓到腿軟。」施文絕嘿嘿一笑,「你這屋裡一無米飯二無爐灶,無米無火,哪裡有飯可吃?你若餓死了倒也省事,我將你和這棟破房子一起丟在亂葬崗便是。」

  李蓮花慢吞吞的爬起身來,「交友不慎……」東張西望了一陣,「你乾巴巴的把我的房子搬到這種地方,有些奇怪。」施文絕道:「我本要拉去放在貢院門口,日日讀書倒也方便,誰知道那幾頭青牛將你的房子拉到這等地方,突然死了,我也就只得委屈委屈,落腳在這裡。」

  李蓮花目視周圍橫七豎八的墓碑、牌坊、墳墓、雜草、白骨和風吹陣起的塵土,喃喃的道:「這裡看來的確風水差得很……」

  那日午後,施文絕便「上京趕考」去了,三年前他也這麼「上京趕考」過一次,究竟考得如何倒是誰也不知,只知他在京城為一位號稱「度春風」的青樓女子大鬧了一場,差點淪為「捕花二青天」監下之囚,不知今年又去,能高中狀元否?李蓮花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將被施文絕糟蹋得一塌糊塗,遍佈廢紙、指印、灰塵、頭髮、茶葉、禿筆等等等等的吉祥紋蓮花樓清洗擦拭了一遍,直到戌時方才坐下休息。

  明月西起,今夜空中星星寥落,只有那一輪明月分外清亮耀眼。李蓮花一人獨坐,給自己沏了一壺清茶,一壺一杯一人,靜靜的坐于吉祥紋蓮花樓二樓窗下。有道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今夜月下,終是一壺、一杯、一人。

  幾年前他也感到過淒涼寂寞,甚至有時候會刻意回避憶起一些往事。

  只是,如今、不了。

  在他擊劍寫詩的年代,曾經吟過什麼「人生花敗百年,即興詩中,無限錯落成青眼。」如果人生真如一朵花開,他的花是開過、敗了,或是正在開,倒是誰也說不清楚,只是識得李相夷的人多半都會很惋惜吧?

  清風徐來,曾有的詩興隨風散去,茶煙飄散在夜裡,窗外雖是亂墳白骨,卻俱是不會非議生人是是非非的善客。李蓮花悠悠的舉杯,悠悠的喝茶,沒有果品,木桌上空空如也,偶爾他以指甲輕彈桌緣,哼兩句「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自家姓盧,人道我一手好醫,都叫做賽盧醫。在這山陽縣南門開著生藥局……」過會又哼兩句「妾身姓竇,小字端雲,祖居楚州人氏。我三歲上亡了母親,七歲上離了父親,俺父親將我嫁與蔡婆婆為兒媳婦,改名竇娥。至十七歲與夫成親,不幸丈夫亡化,可早三年光景,我今二十歲也。這南門外有個賽盧醫,他少俺婆婆銀子,本利該二十兩,數次索取不還,今日俺婆婆親自索取去了。竇娥也,你這命好苦也呵!……」這出最近流行的「竇娥冤」,他在路上見過幾次,那臺上戲子倒是作唱俱佳,有意思得很。

  正在這明月清茶,獨自哼曲享樂之際,李蓮花突覺背後一陣涼風吹來,他回頭一看,尚未看清背後的房門是如何開的,猛聽地下一陣怪聲大作,狂風驟起,一陣陣如鬼哭、如狼嚎、如慘叫、如哀鳴哭泣的怪聲似是從蓮花樓樓底湧起,順著樓梯級級而上,響在每一個房門之後。他目不轉睛看著那打開的門口,那門口有一團黑影……饒是他使盡目力也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樓下的怪聲越來越淒厲響亮,似是響在房中每一個可以藏匿的地方,他平生曆過無數劫難受過無窮無盡的苦痛,見識過常人難以想像的種種怪事,怨毒過憤恨過,卻很少害怕過什麼……突然之間,在這亂葬崗之上,月明之時,他心頭一陣狂跳,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身子微微在顫抖——怪聲——是狂風吹過縫隙的聲音,他心裡很清楚,卻無法控制極度恐懼——還有門口的黑影,那是什麼?

  他對著門口那團朦朧的影子盯了很久,待到怪聲漸漸停息,他突然發覺那團東西沒有影子……那是什麼?鬼怪?這世上真的有鬼麼……李蓮花終於緩緩眨了一下眼睛,那團東西突然消失了,等他將目光轉向窗外,它又突然出現在窗外,和方才一模一樣,只是無法辨認那是什麼。

  它懸浮在空中……

  李蓮花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無論他看向何處,那團東西一直都在,怪聲已經停了,他心頭那股極度恐懼近乎崩潰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四周原本靜謐,此刻卻靜得十分可怖——這裡是亂葬崗——他心裡覺得可笑……他何嘗怕過墳墓……他見過比墳墓可怖百倍的東西……但一念及亂葬崗,全身繃得更緊,身子顫抖之餘,竟無法移動一下手指,或轉身逃走。

  不正常。

  不該是這樣的。

  在夜風中被吹得徹骨冰涼之後,李蓮花突然醒悟到——那團黑影並不是真的存在,它不在門口或者窗外,更不在其他什麼地方,它只在他眼裡——換句話說,那是他的一種幻覺。

  恐懼的反應在一個時辰之後漸漸褪去,他展顏一笑,其實並不是什麼怪聲嚇得他魂不守舍,而是……而不過是笛飛聲那一掌的後患,終於開始發作……仰起頭來,他喝了一口早已冷去的清茶,餘悸未消,豪情突生,他一拍桌子,以杯底一句一和敲擊木桌,長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突地一怔,李蓮花歎了口氣,停了下來,喃喃自語,「哎呀呀,想當年……雄姿英發……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啊……」他臉有歉然之色,似是對著茶杯甚是抱歉,「我把你給敲壞了,慚愧、慚愧。」

  長夜漫之又漫,明月皎潔得妖異之極,映得吉祥紋蓮花樓四壁熠熠生輝,條條雕紋流過脈脈月色,在鬼火熒熒的亂葬崗之上,遙遙可見朵朵蓮華盛開樓身,似祥瑞雲起,又似鬼氣森森,是仙居鬼府,倒也難以辨認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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