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太和舞 | 上頁 下頁


  施試眉回身看了一眼聿修手腕上的癡情環,沒再說什麼,只是自髮髻上拔下木梳梳了幾下散發,“錦繡鴛鴦衾,富貴芙蓉鳥。只道是暖被井榻睡鴛鴦,碧蓮塘裡長並蒂,怎知它玉簪橫裡打芙蓉,相思林裡一場空。你怨我清淚長流不知功名利祿那個消磨多少風骨,我哭你薄情到底終是金玉滿堂那個勝我十分音容。又或是、我一生情赴你生死火,淚淚為君傷奈何。終古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縱金環能鎖千鐘血,亦不見綠柳樓頭總空空?”她漫聲這麼隨意地唱著。紅荑端了茶上來,聽到後有些錯愕,眉娘……已經好多年沒有唱過曲了。

  紅荑把茶端到門口,正好聽見那位中丞大人淡淡地贊了一句:“試眉姑娘好才華,自度之曲、出口成章。”

  “大人請用茶。”紅荑把茶水端了過去,心下對這位無甚表情的男子有了些許好感——他似乎聽得懂眉娘的曲,至少他知道眉娘的才華,不像那些附庸風雅的士大夫們,只看得到眉娘的倦意。

  施試眉只是那麼倦倦地笑著,“聿修公子也好才華,施試眉似是輸了公子一等。”

  紅荑愕然不解,這兩個人在悅客堂裡鬥法不成?她知道眉娘自負成性,一世傲骨,能讓眉娘說出“輸了”二字.可真是千難萬難。

  聿修淡淡地回答:“不,姑娘所言確是,只是……”他微微一頓,“只是聿修……”

  “叫我眉娘吧。”施試眉打斷了他的話,仍是那樣倦倦地笑,“我隨你去見人。”

  聿修看了她一眼.眼神甚是奇異,“如此……謝過姑娘了。”

  紅荑自是渾然不解,不知這兩個人在打什麼啞謎。原來,剛才施試眉於不經意之間突然唱出“終古是癡情女子負心漢,縱金環能鎖千鐘血,亦不見綠柳樓頭總空空?”那是她串唱了癡情環的寓意聿修居然一點神色不變,這讓她有些開始欣賞起這個人來了。人有痛苦之事自是難免,但只能於不使掛懷之時全然不掛懷,那就需要極清醒的神志和極強韌的毅力。

  施試眉自認做不到,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女人,普通得甚至覺得沉浸在傷感裡很有情調.她也不討厭傷感的感覺.偶爾也會就著那感覺下酒,自悲自樂。她看得破癡情,卻做不到無情,因為她更是個很纏綿的女人。而這個男子,他顯然毫無情調,他不能欣賞和享受傷感,因為他太認真。他不可能豁達,但是他用無上的毅力和忍耐,用他的清醒和理智非常“笨拙”地處理他過往的傷痕。

  真是個……天真的男人。施試眉釋然淺笑,她不怕隨著他走,這個人對於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會負擔責任,只要他說了要她跟著他走,他就會認真謹慎地保護她周全——除非他死!她看得很清楚,聿修——就是這樣的人。

  百桃堂外,施試眉隨聿修上了馬車。

  “城郊流杯亭”他簡單地說。

  車夫的目光仍留在施試眉身上沒有轉回來。百桃堂的眉娘呀,見了她才知什麼是見則傾城的女人,即使是不懂什麼叫“繾倦”的販夫走卒也是一樣。

  惟一絲毫不為她所動的,就只有身邊這個男子。

  他可能覺得她很有才華,但是並不覺得她美。施試眉知道,有種人特別死心眼,也許一世只認定一個東西是好的,當那個東西碎了以後,世上再沒有東西比它更好了。她懂得這種感情,她也曾經那樣想過。

  “聿修公子,你我既已同車,就不必如此拘謹。”她綰了綰頭髮,“我是青樓女子,不慣和人一板一眼地說話,公子的朋友可是蘭陵人士?”

  “不是。”聿修只回答兩個字,看著不斷後退的路面街道。

  “燕州人士?”

  “不是。”

  “幽雲人士?”

  “不是。”

  施試眉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那果然……是他。”她沒再問,緩緩地呵出一口氣,像吐盡了十年的繁華榮辱,最後淡成了柳絲不及的飛灰輕塵。

  他又是微微一震。

  她微微一笑,他果然對歎息很敏感,“聿修公子,做人有時不必做得如此緊張。”她理著自個衣袖上的鑲邊,“太緊張的話,什麼都放不下、忘不了,會很痛苦的。”

  聿修不答。他不是喜歡說話的人,而且他自認沒有施試眉的好口才。

  “這環兒很漂亮。”施試眉意有所指地淡淡讚美道,“把它扣在你手上的人想必很美。”

  聿修還是不答。他的私事,從不對任何人開口。

  她並不生氣,自說自話:“我在五年之前見過這環兒的主人,是個很溫柔的女子。我曾說過這環兒往往帶著不幸,她性子太順和,戴著這淒厲的東西是要犯沖的。”微略掠了掠散落的髮絲,她用施試眉特有的縈煙似的味兒問:“她死了嗎?”

  聿修白皙的臉上緩緩泛起一層紅暈,她看得懂,那意思是說,她再自言自語下去,他就不再容忍,就要讓她閉嘴了。但是她還是說了下去:“如果不是死了的話,這環兒是不可能從她腕上褪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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