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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夜裡。

  一燈如豆。

  通微居然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給非夕做床榻。這要讓聖香或者上玄看到了,非目瞪口呆,三天三夜不能回神不可。他從來沒有接觸過針線,拿著針線發了半天呆,才穿上了線。以他的眼力,自然不會覺得穿針是一件為難的事情,只不過,一個人在做一件平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的、並且是極容易惹出笑話的事情之前,總是特別猶豫。

  「繡花針?」非夕在他身邊稀奇地問。

  「繡花針?」通微拿著穿好的針線,還沒有刺下一針,微微一怔。

  「通微娘繡花花。」非夕顯然對於作為「千夕」的時候有關針線的記憶還很清晰,很清楚,這是繡花針。「通微娘繡花花給非夕穿。」她笑眯眯地說。

  這是繡花針?通微從來不知道針線還有區分的,有是繡花針和不是繡花針?怪不得他買針線的時候,賣針線的姑娘滿臉都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敢情他買了繡花針和繡花線?天啊!通微望著自己手裡的繡花針發呆,不知道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通微娘,非夕要通微娘的花花,要白色的。」非夕看著他發呆,居然撒嬌起來,可憐巴巴地把臉趴在那塊宮錦上,「我要白色的花花,通微娘繡。」

  她這個樣子,像一隻小狗!從前她向著通微的母親撒嬌要新衣服的時候,也是這種表情!通微皺起眉頭:「通微……通微娘不會繡花。」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說出「通微娘」三個字,一說出口,自覺得什麼形象也好,氣質也好,神韻也好,全部都被這小丫頭破壞得一乾二淨,什麼都沒了。他五年來乾淨出塵的形象,全部在「通微娘」三個字之下倒塌了。但是很奇怪的,說出了這三個字,仿佛一個人從過去的夢魔中解脫了,目前,他只是她一個人的「通微娘」,所有的傷心痛苦都暫時斷絕,徘徊在心裡的是一種母性和愛戀混合的感情,充滿了想要好好愛她的心情,無論,她會不會懂。

  「非夕教你。」非夕一點也不覺得奇怪,認真地說。

  什麼?通微臉上的平靜終於被打破,露出了一絲苦笑:「你教我?」

  「那,通微娘你有沒有繡花棚或者繡花架?」非夕得意洋洋,宛然成了大師,在空中飄都特別地挺胸典肚,像一團肥肥的小鬼,「把這塊布弄平,很整齊很整齊的。」

  她說得這樣顛三倒四,也只有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通微知道她在說什麼,他雖然沒有什麼繡花架,但是托著宮錦的手指微微一張,真氣通過布帛延伸出去,很輕易的,就把宮錦撐開了去,鋪平繃緊。「像這樣?」

  非夕雖然沒看見什麼繡花架,但是也不在意,她興致勃勃地伸手去拿針線,「然後像這樣,非夕要一朵像這樣的花花。」她比劃著她身上的櫻花圖案,要一朵白色的櫻花,「通微娘先畫一朵花花……」她說了一半,突然一呆,那針線在通微手上握得好好的,她卻拿不住,握過來握過去,那只繡花針穿過她的身體,依然在燭光下閃閃發光,留下一道細細的影子。

  通微提筆,迅速地在上面畫了一朵櫻花,畫完了以後,過了很久都不見非夕有聲息,不禁覺得奇怪:「非夕?」

  非夕在專心致志地抓針線,她很有耐心地,一隻手抓不到,就兩隻手抓,左邊抓不到,就右邊抓,她握過來握過去都握不到針線,連動也不能讓它動一下,但是她卻不懷疑是自己形體的問題,而總是在懷疑她沒有夠到那只針。

  「非夕……」通微不忍看到她這樣地努力,手指微抬,用指力,把那只針托了起來,然後不著痕跡地拿起了它,「非夕,你教通微娘繡花就好,這支針很重,你拿不起來的。」

  「噢,原來針很重。」非夕松了一口氣,笑眯眯的,「我差一點點就拿起來了。」她飄到通微旁邊,雙手托著臉,手肘支在通微的手臂上,「開始繡吧,第一針,從下面刺上來。」

  通微心神震動,依稀仿佛聽見千夕的笑聲:「我今天繡了一朵花哦,姑姑教我的,通微,你也來好不好?我們來比賽,看誰繡得好看!」

  「我才不要,你繡得難看死了,像一團壓壞的櫻桃。」

  十一歲的千夕好委屈,「我繡的是櫻花啊,怎麼會是櫻桃?通微你看錯了。」

  「是櫻桃,就是櫻桃,圓圓的,紅紅的一團。」十三歲的通微笑著施展輕功躲開去,「我是男孩子,永遠不繡花。」

  「通微你這大壞蛋!我以後永遠不做衣服給你穿!」千夕惱羞成怒,一路迫打過來。

  現在的情形,和那個時候差不多啊。通微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紮下第一針,手指一顫,卻刺穿了宮錦,刺到了自己手上。「啊。」他低呼了一聲,苦笑,常常看見姑娘們刺繡分了心想了情郎而紮到了手,如今自己卻是為了什麼……唉,千夕,千夕。

  一滴鮮血自指尖滲出,突然間非夕輕輕飄了過來,舔掉了那滴鮮血,還意猶未滿的,眼巴巴地望著通微。哭笑不得,通微抱起她,再一次讓她在他頸項邊吸血,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餓了?」

  「嗯。」非夕乖乖地應了一聲,閉上眼睛,繼續吸血。

  通微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拈著繡花針,無奈地低笑,他這個娘,還做得似模似樣,一點也不比真的帶這個孩子的媽來得輕鬆多少。

  過了一會兒,非夕吃飽了,抬起頭來,已經渾然忘記剛才拿不到針線的事情:「通微娘繡花。」

  通微在燈下,拈起針,牽了一條白色的絲線,紮下了第一針。非夕在旁邊嘮嘮叨叨:「通微娘,這一針紮偏了,多出來一點不好看。」

  通微耐心地聽著,抽掉那根線,重新再來。

  「通微娘好香好香哦。」非夕專心致志地看著他給她的床榻繡花,一邊自言自語。

  她好像很習慣自言自語,通微詫異,香?非夕聞得到人的味道嗎?她的鬼氣又進步了,長此下去,或許,他就會漸漸養不起這個逐漸成氣候的鬼,或許就要和殘缺的千夕攤牌。心思一動,「啊」的一聲,他再一次紮破了手指。拿著染血的針線,通微苦笑,做這種事情,真是絲毫不能分神的,真不知道,千夕當初繡花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耳邊是一陣好玩的笑聲,非夕睜著圓圓的眼睛:「通微娘笨死了。」

  笨死了?通微愕然看著她,然後才領會到,她是在嘲笑他!雖然非夕不懂得什麼叫做「嘲笑」,但是她就是在嘲笑他!和小時候的千夕一模一樣!

  一個晚上,就這樣在燈下度過。非夕在燈下陪著通微繡花,雖然荒謬,但是通微覺得很平靜,那麼多年的悲哀,在這樣靜謐的一針一線中,一絲絲地被抽去了,像離開爐鼎的遊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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