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姑洗徵舞 | 上頁 下頁


  想到她離開,他原本已經深鎖的眉頭更深了三分,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或喜或憂,若喜若憂,甚至又喜又憂的心情,已經亂得他自己都無法分辨。她溫柔體貼,他其實是承情的,但是,想到日後她始終會走,再多的心動,都打成了看也看不清楚的死結,日後要如何收場?如何讓自己解脫?

  伸出手,撐住額頭,他實在很累,腦子裡一片空白。

  回到容府。

  「早朝的時候哪位大人出了事?」姑射換回一身女裝,細細地看分別了幾個時辰的烏木琴,用手指在琴弦上面輕輕磨蹭。

  容隱在看關於岐溝關敗退的文書,還有探子打聽的遼帝耶律隆緒的近況,頭也不抬,「是趙丞相,他最近累壞了,在殿上有點發昏,怎麼?」

  怎麼?姑射泛起一絲淡淡的苦笑,「你呢?」

  容隱眉頭微蹙,「我什麼?」

  他果然絲毫也不在乎他自己!姑射深深吸了口氣,「你的傷怎麼樣了?」

  容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過幾天會好的。」

  姑射怔了一怔,這也算回答?她想問的是,在早朝的時候他痛不痛?會不會很難過?結果容隱就輕描淡寫地說「過幾天會好的。」這樣就完了?輕輕歎了口氣,她不知道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這是他的性格,她能怪他什麼?能怪他什麼?怪她自己,喜歡上這樣一個註定孤獨的人物,這樣的冷,這樣的無可奈何。

  「明天不要跟著我上朝了,我不會怎麼樣的。」容隱看了她一眼之後低頭看文書,不再抬頭,「難道你喜歡守在宣華門外面?」他淡淡地道。

  「我就是喜歡。」姑射也淡淡地道。她不放心,她就是不放心,無論容隱顯得多麼強,多麼堅忍堅毅,她就是不放心!

  容隱眉頭一蹙,把文書揮在桌上,他眼神凜然,「今天你進得去出得來,是偶然。如果你天天扮著轎夫在宮裡來來往往,你以為皇宮是什麼地方,可以讓你這樣出出入人?宮中高人眾多,萬一哪一個看穿了你,你就是來歷不明的刺客,要入獄殺頭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姑射冷冷地道:「那好,我就不喬裝打扮,我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若不讓我在宣華門外守著,我就去含元殿門口守著,我就不信你皇宮裡那一堆酒囊飯袋,能把我怎麼樣!」她甚至揚了揚俏眉,「我會以浮雲姑射的身份去,你不必怕別人說你窩藏刺客。」

  「你——」容隱忍住怒氣,他是在關心她不希望她涉險!她這算是什麼態度?「冥頑不靈!」

  姑射凝視了他一眼,突然顯得很疲倦,緩緩地道:「我是冥頑不靈,我若不是冥頑不靈,像現在這樣的天氣,我應該上普提山和一悟大師論茶去了。」她神色黯然地看著容隱,「我只是不放心你——」

  容隱的臉色有點蒼白,淡淡地道:「你不必不放心我,你本就該去!你本就是該在那裡的人,何必來蹚我這場渾水?」

  「你這是算在賭氣嗎?你何必這麼著急趕我走?」姑射陡然激動起來,「我有這麼令人討厭?你只要一有藉口就要用這種口氣趕我走?我——我好歹也是個人,雖然不是什麼官什麼王爺的女兒,但是我憑什麼要聽你冷言冷語?我本可以走的!」她滄然指著容隱,「從你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就可以走的!」

  他傷害到她了。容隱轉過頭去,不敢看她,咬牙冷冷地道:「你本就可以走,我沒有留你。」

  「你——」姑射氣得眼圈微紅,「我沒有走是因為我擔心你,你不會照顧自己也不想照顧自己,我怕你再受傷害,我不想你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奢望可以嫁給你,也沒有想過我可以變成你這深宅大院的貴夫人!所以你不用躲我,我不是留下來逼你,我只是想留下來照顧你,難道——」她淒然而笑,「我連這個資格也沒有?」

  她誤會了!他知道她從不會逼他,他知道她從始到今沒有強迫他做過任何一件事,甚至當年那樣冷酷的拒絕,她也從來沒有怨恨過。她是一個豁達飄逸的女子,他怎麼可能以為,她留下來是要逼他娶她?他不可能這麼猥瑣,也不可能這麼無知,他只是——害怕而已——

  聽姑射說完,容隱默然,沉默了許久。

  姑射見他不回答,眼中是深深的受傷,他居然——默認!她磨蹭琴弦的手指忘形地扣住琴弦,幾乎要掐斷了它。

  正在她傷心欲絕的時候,「我不是……」容隱終於開了口,卻沒說下去。

  「你不必解釋,我不想聽。」姑射本以為她這一生不可能為了誰而哭,但是她滿眶都是眼淚,她居然會有一天弄得如此狼狽!如此狼狽!

  「你要聽,是你逼我說。」容隱的目光凝視著她的手,然後緩緩伸過手,鬆開了她握著的那根琴弦,以免琴弦斷裂,或者她傷害自己,「我不是看不起你,你絕不需要在任何一個官宦或者王爺的女兒面前貶低你自己,你絕不比任何人差,甚至你比哪一個女人都傑出,我說這話包括當今皇后,你明白嗎?」

  他——用這樣子穩的口氣,說他絕沒有看不起她!

  「但是你看不起我,你要躲著我,你希望我離開。」姑射忍住眼淚,「自從四年之前你離開,我就從來沒有癡心妄想——」

  「我知道!」容隱驟然打斷她的話,「我知道你沒有!因為你是姑射!你不是別人!」他一字一頓地道:「我從來沒有以為,你留下來是想要逼我娶你,從來沒有!我也從來沒有懷疑,你留下來的心意,你是關心我,我知道。」

  「我的心意,不是拿來讓你糟踏的!」姑射冷笑,「既然你知道,你又為什麼要那樣對我?時時趕我走,冷嘲熱諷冷言冷語,就是你知道嗎?」

  「我本不想說,是你逼我的。」容隱沉默了一會兒,「我不希望你拂袖而去,然後貶低你自己,以為自己很卑賤,我不希望你——為了我而不快樂——」他低聲道,「那是不值得的。」

  「那你說。」姑射冷冷地道。

  「回答我一句話。」容隱抬起頭凝視著她,「如果我答應娶你,你會嫁給我嗎?」

  她怔住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如果,因為一開始,就是他的拒絕!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他願意娶,她自己——願不願意——嫁給他?

  「你會嗎?嫁給我,到容府做容夫人,不能再仗劍江湖,沒有白馬,也沒有決鬥,你不會再有任何江湖朋友,而要開始學習禮數。」容隱慢慢地道:「宮廷的禮數,朝廷的禮數,人臣的禮數,身為臣妻的禮數,彈琴唱曲——那是下人做的事情,你如果身為樞密使夫人,就應當雍容大方,而不能夠再玩弄靡靡之音。而且你的丈夫,日日與人勾心鬥角,說不定有一日你在睡夢之中,就已經變成了皇室爭權的犧牲品、階下囚。你會幫助我,在朝政裡玩弄權術?」他看著姑射,歎息了一聲,「你會嗎?」

  「我——」姑射登時明白了三分,極苦極苦地一笑,「我不會。」

  「你不會,所以——我不能娶你,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容隱深沉地看著烏木琴,「你要相信,沒有人可以不被你吸引,我也是男人,我不是——」他黯然一歎,「——不是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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