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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趙普突然厲聲道:「三弟?你什麼時候認他是『三弟』了?是不是他對你說了什麼?他對你說了什麼?」他突然抓住趙祥,「他從來沒有那麼聽話!你叫他走,你趕他走他就走了……他對你說了什麼?」

  「他說……」趙祥茫然道,「他說皇上要殺他……他不想連累你,只有被你趕走。」趙普突然像被抽了魂魄一樣僵住,「皇上……」

  「他問我怎麼辦?」趙祥呆呆地看著趙普,話語裡的苦澀終於一絲一絲泛了上來,「他問我怎麼辦……我不知道除了把他趕走之外……要怎麼辦……」

  「他……」趙普抽了口氣,臉色蒼白地軟倒。趙祥扶住他,「爹!」

  耳邊突然清晰地響起剛才聖香的聲音:「爹,爹,別悶著,換氣換氣,來……慢慢吸一口氣, 嗯……別急著說話,用力呵出來……」趙普大口大口地喘氣,呆呆地看著寥落的星空,「今晚這麼冷,他能去哪裡?」

  趙祥搖頭,神色和趙普一樣茫然,「他只和我說,他想要今夜走,但我不知道他真的犯了事,我也不知道這信上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聖香奔出丞相府。

  早已……做好了準備,但當趙普和趙祥憤怒也痛心疾首的怒吼斥責入耳的時候,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覺得……遍體……鱗傷……

  那是因為那些責駡並不是假的,他真的……不是個孝子,也不是個忠臣。

  夜風吹來,挨了板子的地方火辣辣地痛,這是他第一次被打,被爹打。

  自此之後,爹再也管不了他了……自此之後,相府再也不能成為他的榮耀……

  早已明知會是那樣,可是依然……

  聖香走出寶篆門,這裡仍近宮城,深夜行人稀少,四下無人,他一個人慢慢走在月下。

  身後是他的家,永遠不能回的家。

  自此之後,他與趙家,兩不相干!

  心口劇痛起來,他悶聲忍著,一步一步往曲院街走,不想走得很難看。

  但這次疼痛實在太痛了,他從未經歷過如此劇烈的發作,額頭滲出冷汗,他臉色蒼白,嘴角卻猶帶著一絲淺笑——即使是這樣,他仍然哭不出來,他一張嘴就想笑……走到曲院街之前的胡同,他扶住牆稍微休息了一下,搞不清楚是夜太黑或是他自己頭暈目眩,看不清路……休息了一會兒,他索性坐在地上看月亮,不能走的時候他從不勉強自己,這或許是他這麼多年養成的惟一的好習慣。

  今天的月亮很圓,人家說月亮是白玉盤是銅盆是蟾蜍是美人,他怎麼看怎麼覺得像個烙餅。

  稍微有點。嵩不上氣,他努力地讓自己呼吸得舒服一點,身上血液流動的聲音他似乎都可以聽見,稍微有點小毛病的心臟……他的大夫岐陽得意地告訴他他沒事,可是有一種心疾,那是不到人死……查不出來的,那叫「左脈」。

  和聞人暖一樣,心頭的血脈並沒有長錯,只是那些血……從不對的地方流出,所以……所以是隨時都會死的。

  所以他很怕死。

  他時時刻刻都在享受。

  時時刻刻都想玩,都想更開心一點。

  他曾經有一度以為岐陽對了自己錯了, 曾經有一度真的以為自己可以長命百歲,但後來……後來有一次,他差點就這麼死了……

  他的影子給月光拖得老長,一寸一寸地長,一寸 一寸地孤獨,一寸一寸地瘦。

  然後他爬了起來,拍拍衣裳,檢查清楚沒什麼塵土後,往百桃堂而去。

  自此之後,你與趙家,兩不相干!

  聖香走到百桃堂門口的時候露出一個笑意,即使是他不容於天下,他活著不被任何人需要,他做的事沒有人喜歡,但他還是希望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能幸福。即使他的理由很荒唐很無稽,但他還是希望…——像大玉這樣的人,像死丫頭這樣的人,像阿宛這樣的人,大家都能幸福。

  所以無論如何他是不許大玉死的。

  大玉是個好人,只不過他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懷著胸口尚未平息的劇痛,他笑嘻嘻地走進百桃堂,但見三樓的施試眉對他嫣然一笑,點了點頭,示意聿修已經把人安全地帶出去了。

  那一笑,對他而言,真如春花綻放,溫暖無限。

  於是他也抬頭一笑,笑若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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