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藤萍 > 大好河山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要借「端慧太子」的旗來謀反——這些人的心已經被那些想像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璉的蒙面巾之下嘴角掛著冷笑,為帝者必先無情知人善用能任,他十二歲時對皇帝如此解,但如今他二十六歲,已知為帝者——必先殺人如麻。

  弑君。他們盼著他弑君然後登基,或者是他弑了君之後別人再弑了他去登基,無論怎麼想,永璉蒙面之下的冷笑笑得更冷,都是一肚子豬油心腸的蠢才!這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場流血,即使當今皇上死了你們也仍然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由皇上的後繼者來擔,沒有人會承認你們的。

  何況——那是他的爹,無論他曾多麼恨過他,他還是他的爹。他不想見人死,自然更不想見自己的爹死。史上為謀帝位血肉親殘者眾,唐太宗玄武門之變、宋太宗有燈影斧聲之謎,明英宗下囚景泰帝,光明正大出手的已然不少,那些背地裡傾軋的還不知有多少。但不幸,他永璉就是沒那份心!就是耿耿此心不為帝王熱!白頭頂兩刀之後,永璉的心一片蒼茫,但幸好還有一個信著他等著他的傻人兒守著他心中惟一一點的永恆!讓他這麼多年來心中都有一點微芒不滅——有份一直屬於他的東西一直在並且永遠不會變,那就是阿盼娥。那個喜歡癡癡地望著他發呆的小丫頭。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變回她執著的那個君知,也至少守著自己的一點純良,不會做滅絕人倫禍亂國家的事。

  「太子爺,我們決定在木蘭下手,你可有什麼卓見?」長鬍子和眾人商量了許久,沉聲問。

  如此問,即使他有「卓見」也是不會被聽進去的。永璉冷冷一笑,「沒有。」

  夜裡。

  品安坊。

  永璉再一次來到阿盼娥的房門外,透過窗櫺可以望見那傻丫頭的舉動。

  此去木蘭,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瑪,但是乾隆卻顯然不會原諒他這個妖孽。此去兩面為敵,他亦不打算回來,此生既已被他敗壞如此,即使再活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原本報了仇之後就打算給她殉葬,但她未死還活得如此好,那就讓她繼續快樂的活下去。他的人生在九歲那年已經結束,在師父一聲「君知」的時候已經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的時候就已經面目全非,再繼續下去也只會為自己為別人帶來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後我就永遠不回來了。對不起,阿盼娥。

  「魚兒水上游,狗兒洞裡走。我等小姐來,日日不煩憂。一天一枝花,兩天兩枝花。三天不回來,我就搬回家……」屋裡人用賀孤生「相忘」曲的調子哼著歌,非常愉快地在搬著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永璉詫異,湊過窗縫去看了一眼。

  阿盼娥在房間裡搬花盆,許許多多的花盆,種的都是一種開著紫花的植物。她一邊哼歌一邊在花上灑水,那水只灑在葉子上不能灑在花上,一列過去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阿盼娥卻喜滋滋地邊唱邊灑。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一個月的輪回。永璉用力地咬著下唇,是給他的嗎?她什麼時候偷偷弄了這些花草他居然不知道,呆呆地看著她在那些花盆間走來走去,像個快樂的大傻瓜。突然永璉整顆心都吊了起來,阿盼娥把花鋤擱在桌上,她眼裡卻似沒這花鋤,在桌子邊走來走去絲毫不留意,一個不小心那花鋤砸了下來是要傷人的!

  他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阿盼娥哼著歌一跳跳到某個花盆前面,彎下腰不知道要幹什麼,但這一彎就准准地把桌上的花鋤掃了一下。花鋤晃了兩晃,沉重帶鐵的一端掉下去後面的木棒翻起來,「呼」的一聲向阿盼娥的後腦勺敲了下去。

  永璉苦笑,讓這丫頭自己做事不知道能否活過二十歲?跌倒、撞門、撞人、摔本子、經常被東西砸到頭,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頭被越砸越傻了。心裡這樣想,他的身子不需要他指使已經翻進了屋內,輕輕地幫她接住了那堪堪要敲得她頭破血流的花鋤。

  永璉的動作素來輕悄,阿盼娥哼著歌沒有絲毫察覺,陡然一個回身,開口唱:「魚兒水上游……」突然瞠目結舌,眼睛睜大地盯著幫她把花鋤輕輕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和他靠得那麼近,呼吸可聞。她已經好多年沒有這麼近地接近過他,今夜的他沒有前幾日那麼淩厲,他的眼裡纏繞著傷感的情緒,看起來竟似有些溫柔。

  「別哭啊,無論別人怎麼欺負你,我永遠都是會幫你的。」阿盼娥只當自己在做夢,低聲說那天她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我會一直等你回來的。」

  永璉微微一震,那滴眼淚他已強迫自己忘了,她卻一直都記著。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嗎?她做夢經常夢見他嗎?在他微微,震的時候阿盼娥突然撲了過來,雙手環繞住他的頸,仰頭送上一吻,貼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觸即分,但永璉卻整個人都驚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節律,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原來你是真的……」阿盼娥怔怔地對著他說,「原來你是真的。」她吻過他的唇顯得特別豔,漾著盈盈的水澤。她沒有放手,還是那樣緊緊地抱著他的頸,癡癡地看著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剛才做了些什麼?永璉無端地一陣激動,多少次夢裡黃昏他都懷疑今生再不能看見她癡癡凝視的眼睛,如今卻……卻……

  她看了他一陣,眼淚緩緩溢出了眼眶,「無論我怎樣等你,你都不會再回來了是不是?」她笑得那麼慘,「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來陪我們……陪我一起?我會乖乖地買菜、我會認真地做事,我不會總是把東西弄壞,我不會撞牆……因為我總是想哭啊。君知你留下來我就不會總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會總是看不見,我就不會弄壞東西……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永璉失色於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他還沒說出什麼,阿盼娥閉上眼睛把唇送了過來,「不要說了,我不愛聽。」她第二次吻了他,永璉可以感覺她唇上的鹹味,那是眼淚。

  這一吻纏綿若斯,她絕非纏綿的女人,是什麼讓她如此淒然?永璉任她吻著,全身自發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腦子裡反反復複只有一句話——不應該來看她的、不應該來看她的……他已經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要崩裂,而那個東西崩裂後就絕對挽回不了了……

  「阿盼娥……」他開口,「別——這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