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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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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於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於京城城門,血流三尺。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為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倒是朝中人事更迭頻頻,幾部尚書、禦使、巡撫、大學土、總督調來降去,竟似無一日安寧。 朝中權高人遠,百姓之間大體無事,日子過得倒也順暢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麼是書本子你還不會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裡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鬱鬱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裡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只聽「嘭」的一聲,捧著一大摞書被遮住視線的阿盼娥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嘩啦」一聲書本子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寶福一手遮住眼睛,老天派遣這麼個丫頭是來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覺地說。 寶福一口氣被她哽在咽喉中,看著那坐在書堆裡仍然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歎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阿盼娥已經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子又摞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阿盼娥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幹活。」仔細地看清楚門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這個——傻丫頭!寶福歎了口氣,自從四年前受了那場重傷,眼睛似乎不怎麼好使,許多東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症,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回來,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只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回來等他,卻也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問救回這丫頭的「孤生簫」賀孤生賀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靈魂般的菩薩「女子」卻已經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個死心的丫頭,「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話要她等你,她真的會等你一輩子,而且她——不求任何東西,只因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麼開心。寶福又歎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宮啊,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真的後悔、遺恨當年逼他回去看額娘,早知道是這樣慘烈的結果,與其如今活得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歲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寶福嘴角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至少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裡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坦,也沒有大風大浪,就這麼過去了。 阿盼娥抱著書籍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的屋簷上吹簫,寶福在房間裡打算盤。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阿盼娥的腳步由近而遠,伴著她哼的賀孤生的旋律,「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她也不知她唱錯詞了。 日子就仿佛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麼淡而簡單,間或有吳媽的幾聲尖叫,嘮嘮叨叨說阿盼娥今天的萊買錯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麼什麼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只怕心裡充滿恨,那怎麼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五月的薰風拂哭了楊柳,紛紛揚下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屋頂的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只是看他落腳的枝於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常來,是個時常的偷窺客。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聲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報復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只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個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他當年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回頭,如今……又怎麼有力走進這裡?相忘……也許人背負了太多的恨化為魔之後,對於所牽扯的東西的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忘。 一別之後,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拋棄了當年所擁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經沒有能力穿破那層隔閡,惟一能做的……也許,只有相忘而已。 「書本子。」阿盼娥自言自語,走進書庫,望著一摞一摞一疊一疊不知道盡頭在哪裡的書,歎了口氣。她最怕這些書了,賀孤生也想教她讀書,怎奈她天生的不是讀書的材料,教她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然後興沖沖地畫了張山上有白鹿海裡有黃鵝的圖畫來讓賀孤生看,等著他表揚她很風雅。 當「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變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的時候,賀孤生也不知道該贊她改詩的本事了得呢,還是孺子不可教也?總之之後他寧願對著牆壁吹蕭都不願對著阿盼娥說到一個「書」字。對牛彈琴猶可願也,但對著阿盼娥談詩比焚琴煮鶴還慘。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阿盼娥一邊搬書一邊自言自語,也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問自己,「他為什麼不回來呢?是他叫我在這裡等他,他不會騙我的。」 書庫裡一片寂靜,只有那灰塵的氣息靜靜地撲人鼻來,沒有人能回答她,縱然這裡有千車萬車的學問,也不能回答她。 「啪啦」一陣亂響,她爬到書架上拿本子,卻一腳踩空連同幾百本書本子一起滑落下來摔成一堆,「啪啦啪啦」許多本子連綿不絕地砸到她至今還有一個疤痕的頭上,眼冒金星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頭頂,沒有人扶她起來,沒有人按住她頭上的傷讓她不再流血,也沒有人好溫柔地對她微笑著說她是「癡子」,沒有人為她挽發,沒有人給她插花,什麼都沒有。 自己費力地爬起來,把掉在地上的書一本一本的擺回架子上,擺到最後一本,手一軟那本書「啪」的一聲跌到地上翻開來,裡面有許多字,許多字她都不認識,但是她知道那些字寫的都是悲傷的感覺。拾起來放上書架,努力地微笑了一下,茫然地抬起頭來,那穿過屋樑的陽光裡灰塵靜靜地跳舞,無論她做了些什麼,這屋裡依舊什麼都沒有。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喃喃自語,搬走了她要的那些書本子關上了門。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屋樑外凝視的人捶了一下屋樑,因為他……已經不是你要的那個君知,他是……一個殺孽滿身陰險毒辣的……壞人…… 壞人。阿盼娥你還記得嗎?壞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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