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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5.立身化魔

  九蓮山上無九蓮,惟有荒草半邊天。

  山頂的一撮濃綠只是一棵大樹,莫約就叫做冬青,是望墳之樹,長生于沙石黃泥之地。

  君知對著樹下一懷黃土上香,那堆土醜醜的,連個牌位都沒有,裡面死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師父。阿盼娥端著剛才從九蓮山下買來的一些烙餅饃饃,一碟一碟地擺放在黃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後退後幾步,看著君知焚香。

  香火之煙繞鼻而來,她看見君知持香喃喃自語,像對墳裡的死人說話,她卻聽不見什麼。

  「師父,君知多年未來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為拜祭實為避禍。逃避了十三年的事終於找了上來,君知知道此後災禍連綿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日後再不能拜祭您老人家……」君知一邊焚香一邊緩緩地對已經死去許久的故人說,「君知立誓做世間觀音濟世,此身既然連綿災禍,也就不願與他人牽扯,願獨立孤行於世……」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此生此願,終身不改,如違此誓,君知立身化魔,為世人所不齒。」頓了一頓,他又說:「此行即轉京城探母,皇城權力糾結、刀血深藏,額娘念子心切眾兄弟各有肚腸,君知近來心神不寧,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把香插上墳頭,他閉上眼睛,「君知辜負師父遺願,十三年修為仍未能化解當年悲憤,此行見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他說到此處心頭猛然驟跳起來,一團灼熱抑在心中,「十三年前蘇佳氏刀砍,十三年後永璋猶未放過君知,此去京城必人父君兄弟利害之網,君知有志淡泊卻……卻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他猛地睜開眼睛,「我不願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但……」他的手緊握成拳,但傷害他的都是當年至親至愛之人,他不是真菩薩可寬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這樣的利用和傷害,或許——他控制不住心裡的苦痛,他會恨……然後會……成鬼……

  阿盼娥自然不懂君知心裡種種的苦痛,看見他突然顫抖起來,她小心地給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頭來,入目是阿盼娥關懷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頭再度一熱,這是一種不同剛才的熱,這熱是因為他的心呼籲接受更多的溫暖,十三年大空大悲,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好過,好得如此簡單,不要代價、不要他付出,只要他肯接受,那個人就會好開心好開心了。

  他害怕這個熱,有人對他越好,只會顯出他年幼時深深重視的人對他的殘忍——他曾那樣天真地疼愛過永璋,那樣天真地相信過皇貴妃,那樣崇拜地愛過皇阿瑪,可是這些相信和愛帶來的是刀傷、是利用,即使連最疼愛他的皇阿瑪也不曾救得了他……披著披風他再度顫抖起來,阿盼娥奇怪地看著他,臉上微微一紅,突然用身體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嗎?」

  他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讓他不能呼吸,他不冷,身上很溫暖,抱著他的人嬌小婀娜,沒有一點雜念。她仍然把他當做需要憐惜的東西,只會說:「我怕別人欺負你,其他我都不怕。」她所說的「可憐」,大概就是她……始終覺得他是需要人憐惜的人……

  「我不冷。」君知勉強抑制住心頭一陣陣灼熱翻湧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可憐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種溫暖的憐惜,卻又讓他忍不住想要更多……他已經獨立孤行得太久太久了。

  「但是你在發抖。」阿盼娥仍然抱著他,「我等你不發抖了就放開你。」

  「我不發抖。」君知輕輕掙開了阿盼娥的手。

  阿盼娥睜大眼睛看著微笑得有些勉強的君知,她第一次覺得他很單薄,不是他不夠強大,而是他的心——就像這九蓮山上的一棵冬青,在風裡雨裡搖搖欲墜,卻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想到要去扶他一把。她不知道他剛才在說什麼,但是她並不笨,君知不是因為冷才顫抖,她也不是因為怕他冷才抱他,只是她——不想看見他發抖,所以抱住他不讓他顫抖。她懂得顫抖的感覺,當魏老爺家的大黃狗叼走了她用第一天賣豆腐賺的錢買下來的包子的時候,她和爺爺一天都沒有東西吃,那個時候她沒有哭,也是這樣顫抖。當悲哀的感覺太強烈的時候,反而是哭不出來的,人會突然看得很淡,突然對過去和未來都漠不關心。她雖然很簡單,卻活得很艱辛,許多事——也許並非她自己一定要懂,卻往往事到臨頭的時候已經懂了。

  她懂君知的感受,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

  別這樣看著我。君知側過頭去,她的眼光讓他覺得自己一無所蔽,她極堅強地愛著那只被趕走的小兔子,怕它受傷害。可是他卻好憎恨這種因為憐惜而起的感情,另一方面他卻也情不自禁的受這個感情的牽引和迷惑——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這傻丫頭對他的心,他知道阿盼娥對「小姐」崇拜對「公子」眷戀,她用複雜的感情傾盡一生地對他好……這些……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不要!他不要這種熱,他要更淡、更冷、更超脫一些的感情去面對未來不知的事,他不要崩潰!

  阿盼娥見君知臉上一陣紅暈,隨後他轉過頭去,他說,「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只這四字,阿盼娥就知君知和她的距離依舊好遠,遠得連剛才相擁的體溫都像假的。隨後一陣心涼,她眼中突然一熱一酸,掉下了眼淚她卻仍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不該抱住君知,她太……不配了……

  九蓮山上寒風瑟瑟,不解事的阿盼娥只能這樣想,她不該抱住君知的,她不配!

  京城。

  「阿盼娥,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棧裡等我,不要到出走好不好?」君知的微笑空幻如花,如菩薩拈指微笑,「如果四更天我還沒有回來,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

  「你要去哪裡?」阿盼娥看著他難得穿那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去……殺人嗎?」

  殺人?君知已經漸漸習慣她這腦袋裡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君知像會殺人的人嗎?」他微笑,「君知從不願見流血。」

  「那你半夜去……幹什麼?」阿盼娥吞吞吐吐,「以前那個唱『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的哥哥半夜出去就是去殺人的。」

  君知已經是第二次聽見她提起那個「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的「哥哥」,有些奇怪,她難道也認識武林中人?「殺人?你見過人殺人嗎?」

  「當然見過。」阿盼娥理所當然地說,「我看到那個哥哥一劍殺了他的好朋友。」

  君知微微一震,「你不害怕嗎?」

  「我當然不怕!」阿盼娥大聲說,「他的朋友甘心被他殺死,他都沒有反抗!」她的眼眸熱了起來,「菇生絲的哥哥提了一壺酒,和他好醜的朋友一起喝酒,說了好多好多的話,然後他那個好醜的朋友哈哈大笑,說,既然如此,死在你手下卻也不妄!』然後他站起來張開手,這樣。」阿盼娥面對君知張開手,做了一個彪悍的十字,「他說,『你拿了我的頭去吧』,然後菇生絲的哥哥一劍過來,他朋友的頭就掉下來了。再然後菇生絲的哥哥對他朋友的屍體磕了三個頭,長嘯一聲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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