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童繪 > 紅妝俊仵作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眼前人不語,她心下一急,胸中疼痛隱隱翻攬。「從此處到齊玉,尚有一日路程……大人才受襲,雖賊人失手,可難保此去路上不會再有其他殺手出現。黃大人是為陳大人做事,必是處處為難的,到了堂上,若能由小的驗屍,可免黃大人動手腳。」

  自己從不昧著良心做事,就以為別人不會?當初他是用了什麼下三濫的招數讓老友知方點頭放人,她不會知道。深吸了口氣,江蘭舟語氣嘲弄地說道:「一個小小仵作,如何能鬥得過為官者?你當所有的縣令都如我一般,容得你在堂上撒野?」

  那話在她聽來是有些故意,陶知行並未因此不悅,只說著:「堂上大人也在,此案由大人與黃大人會審,他又怎能獨斷行事?」

  他想說她天真。黃大人背後有州牧,有陳大人;今日遇襲,見得陳大人已對他完全失去耐性,可以隨時剷除,以去後患……縱使他能平安到達齊玉,只怕也難為日陽平反。

  他讓陳大人心中不安樂了那麼久,陳大人又哪裡肯輕易放過自己?半途攔截不成、無法加諸皮肉之傷於他身,陳大人必會想盡辦法再一次折磨他……或許,會用上與三年前同樣的手法,令他得不到平靜。

  然而這些因果關係陶知行不會明白,亦不需明白。江蘭舟此刻只知自己保不了日陽,卻不願悲劇再次上演「所以他不願帶上陶知行。

  「大人,」見他仍不語,陶知行在棉被下按著胸口的手加重了力道,卻漸漸感覺到一片濕熱。她一字字道:「小的只需再驗屍一回,便能將這賊人定了罪,只要再一回……」

  注意到她額角冷汗,與那愈發蒼白的臉與唇,江蘭舟牙根輕咬,拾起案上短箭收進襟中,然後緩步來到她床邊,緩緩說道:「知行,你不明白嗎?我從福平到日江,向知方討了你,為的是有人替我重新再看往年曾審過的案子,為的是讓自己的心好過一些。如今帶你到齊玉,是因我明白你對驗屍謹慎小心,絕不會被人收買而背叛於我,我在利用你,你不明白嗎?」

  利用……

  大人想將她留下養傷,獨自前往齊玉,是為她好,她又哪裡會不明白?

  然而一個仵作跟隨縣令到臨縣會審,是職責所在;途中遇襲,是料想之外,細想下來卻也是情理之中,大人何需自責?

  她受傷,是為了護住他,的確是有那麼點私心;可……若是常人,路見不平當也會拔刀相助的。還是,大人以為身為仵作,便都是冷眼看生死?還是,她的作為、她的心意他不願受,所以才說了重話?

  是,她確實有私心,可見了自己身上的傷口,想的,仍是日陽姑娘;她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為了此案,盼能為日陽姑娘平反?

  他又何必把話說得這麼重、這麼白?

  何必把界線劃得那麼清楚,好像所有的事她都無需參與……好像大人與日陽姑娘的事,她都無需參與……

  那股疼痛由胸口爬上喉頭,陶知行淺淺抽著氣。

  她不說話,那雙深黑眼眸卻在控訴他的狠厲。傷在身上,藥石能救;傷在心上,只能自救……陶知行不同於一般女子,她有能沉溺的另一個世界,她根本不應被外界動搖。

  他也堅信,這心傷只是一時,所以此刻,不能心軟。

  「知行,我答應知方的兩年之約還剩一年,必要將你安然送回。」總是溫和的臉龐已沒有一絲溫度,江蘭舟瞅著面如白紙的她。

  陶知行藏於棉被下、捂在胸口的手已是一片濕熱;她咬著下唇,而眼前人已背過身,只聞那清冷的聲音說著:

  「別讓我言而無信。」

  清晨的風,涼如水。

  江蘭舟孤身立于齊玉縣衙前,回頭看來時路,沒有鷹語,沒有陶知行。

  她傷重未愈,實在不宜路途顛簸,更不宜來此面對陳大人與黃大人算計的未知之數。

  身側傳來一聲喚,是管事來迎。江蘭舟朝他點了點頭,隨之入內。

  到了花廳稍坐,未久,管事前來奉茶時道黃大人今日睡晚了,尚未起身,請他稍後。

  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烈日當空。

  如此待遇,與半年前眾人府裡亭中下棋品茗,黃大人急獻殷勤的模樣相差甚遠,只是這等程度的手段,應非陳大人指示……就不知黃大人是想藉此激怒他,還是單純個性使然,一朝得權便想給他下馬威?

  江蘭舟手執已涼的茶杯,搖著只剩一半的琥珀色,當中碎葉飄浮著。

  以往在京中,什麼招數沒見過,什麼招數沒使過?因而不會在意還要在這花廳中等多久、喝的是發黴的粗茶。如此,反倒給了他冷靜思考的片刻。

  事情發生得太快。日陽死了,若不是有鷹語跟著,可能他跟陶知行也無法逃過那一劫……

  其實天真的是自己吧?

  以為遠離京城,一切終究能夠過去,到頭來日陽仍是含恨而終,兩位大人仍執著於一本已不存在的名冊,才知原來,此事與他在京中或福平或甚至隱居山林無關,也與他是否真的握有名冊無關,而是他的置身事外造就一場不斷波及無辜的爭鬥。

  他身邊還有多少無辜之人能被波及?

  他身邊還有誰……肯待著?

  江蘭舟落在杯中的視線移了開,他將手中的杯子放下,單手撫上前襟,隔著衣衫摸著貼身收起的袖箭。

  離開福平前,為了日陽,他能不顧一切將陶知行帶上,如同他到日江討了一個陶家件作,不為別的,只求自己心安。

  冷靜想來,陶知行傷得再重,也無性命之虞,合該帶了上堂,與黃大人鬥上一鬥,待了結此案後再向其兄賠罪,方為他的作風。

  然而此刻,在這花廳裡喝著茶的,只有他。

  江蘭舟自嘲一笑。

  罷了,他尚有陶知行錄的屍賬,有此袖箭做證物,仵作驗屍時他當好好盯著便是。黃大人要玩什麼花樣,他也只能見機行事。

  至於鬥不鬥得贏……與陳大人為敵的,少有好下場,他雖不樂觀,可總得一搏;他不求旁的,可這一回,至少得保住日陽屍首。

  門外透進的光線被遮了一瞬,江蘭舟抬頭,見到步入花廳的正是官袍穿戴整齊、一臉容光煥發的黃大人。他收斂思緒,起身相迎道:「黃大人。」

  「唷,江大人好……」後頭的狼狽二字由眼中透出,沒真說出口,黃大人扯著臉上橫肉露笑道:「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咦!江大人不是說了帶上幾人同行,怎麼不見魏師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