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鐵勒 > 戰雲密佈 | 上頁 下頁


  領軍十萬自九江右側登岸的餘丹波軍伍,在樂浪與敵軍廝殺的同一刻,也已和另一批規模龐大的敵軍交戰。

  被命為前將軍的顧長空,領著一萬騎兵,居於大軍前部,而前部裡的騎兵們皆善弓射與槍矛。不但得負責箭襲,還得負起衝鋒之責。

  軍中許多人始終不解,餘丹波為何那麼執著于全軍的射技,又為何執著於以箭定勝負。但他知道,在餘丹波給他瞧過的無數兵書裡,他見識過史上太多以刀槍戢矛性命相拚的慘烈戰場,皆不如箭攻這等安全又有效率的戰法。

  或許有人說餘波丹取巧機詐,不似樂浪一身虎膽,不過只是個心如面嬌的胭脂將軍,但他知道,餘丹波不輕易讓部下以命相搏,一是為圖保全大軍軍力,二是餘丹波想讓那些家中有父母妻小的士兵們,安然回家。

  他還記得,在大軍離開軒轅營前,餘丹波召來麾下全部騎兵與箭兵,在偌大的校場上,以洪量的聲音喝令所有人,在戰場上,若無十成十的把握絕不出手,射出的箭矢若是落空,那麼有機可趁的敵軍下一箭即會射中我軍,因此筒中的箭矢,根根都得射在敵軍的身上,一根也不許浪費,方陣中的前部一把箭射出,中部就得在敵軍將箭上弦前接續射出下一波,不得讓敵軍有喘息的機會,唯有如此,才能先取敵性命,更可避免與敵軍進行生死皆是未定之數的兩軍肉搏戰。

  餘丹波會如此做,不只是為保眾士兵性命,更是在為玄玉著想,餘丹波要節省兵源,以助玄玉日後攻打丹陽。

  來到戰場上,領著前軍的他與餘丹波,此刻全都躲在箭隊的後頭,而箭隊所有的士兵,則是全都躲在以敵軍屍首堆壘出來的屍山後頭,當敵軍箭勢一停,敵軍中央陣隊的騎兵開始衝鋒奔向他們來時,等著這一刻的餘丹波,立即下令箭隊朝著敵軍的中央陣隊拉弩放箭。

  極度刺耳,整齊的箭嘯幾欲刮破耳膜,躲藏在敵屍間的顧長空屏住了氣息,眼看著敵軍沖來的騎兵在迎向箭雨後,有如斷了線的人偶,成排成排地倒下,待敵軍中央陣隊一潰,由餘丹波與他領軍的前軍,立即策馬躍過屍山,快速沖向陣式已散的敵軍中央陣隊。

  在馬蹄揚起的沙塵中,沙粒顆顆擊打在他的臉龐上,刮劃出一條條血痕,但他不覺得疼,甚至什麼感覺也沒有,心跳聲轟隆隆的,大得讓他對四周的一切都聽不清楚。在沖向敵陣的極度戰慄與興奮中,他的兩眼緊緊跟隨著騎在他前頭的餘丹波的身影,當沖在前頭的餘丹波揚手令下後,包括他在內,所有背後背弩的騎兵再次張弩齊射。

  紛落不斷的箭雨,一一落在他們即將抵達的敵軍前部,在接近敵軍前部時,餘丹波隨即拋下了弩弓,舉起側掛在鞍旁的長矛,用力刺進敵軍的喉嚨裡。

  也許是因為血腥的刺激,也可能是因恐懼的催化,依令照做的他,從不知自己的力氣竟是這麼大,一矛刺進敵軍的脖子裡欲再拔出時,竟連敵軍的頭顱也一併扯拉掉,留在矛上的人頭令他怔了怔,揚首看去,其他與他一塊衝鋒的騎兵們,臉上也都掛著與他相同的錯愕,但很快的,在餘丹波震人心弦的大喝聲中,他們紛紛回過神來,動作一致地甩掉矛上的人頭,再次舉矛刺向衝鋒的敵軍。

  在這幾近麻痹的殺人行為中,很奇怪的,自他兩腳一踏上戰場後,他就很難記得住戰場上形形色色在他身旁周遭發生過的事,但他卻一直都記得,敵軍頸骨遭矛鋒刺斷時的聲音,很清脆,就像嗑掉花生殼時的響音般,「咯」的一聲,頸骨就斷了。

  在這回攻南前,他也曾隨著餘丹波打過多回流寇,殺過無數寇軍,可卻沒有一次像這回如此血腥慘烈,或許是因為,敵我雙方身後所背負著的,不只是生死,還有國家興亡,因此不能回頭的戰士們人人格外賣命,在用盡氣力中,順道也把僅有的一切都豁出去,故而戰場上的人命格外像是草芥,遭馬蹄踐踏後的碎骨殘屍中,有人站起也有人倒下,生命變得只在眨眼瞬間,而人命,比起那嚼咬在牙縫間的花生米,還不值。

  越江而來踏上戰場前,他曾想像著當玄玉率著大軍凱歸時的勝利光景,也曾有過拜將封侯的無限想像,可現在,在他空曠的腦海裡,卻僅剩一個念頭。

  活下去。

  他只想活著回到遠在長江對岸的楊國!

  揉混了風聲,敵軍使勁朝他擲來的利矛,帶著咻咻難以言喻的嘯音,飛快地與他擦肩而過,刺碎了他肩上的鎧甲,顧長空迅速回過頭來,不容遲疑地再次舉握起手中的戰矛,用力朝欲上馬的敵軍將領頸間刺下,自敵軍頸間噴射而出的熱血,濺了他一頭一面,而他,就連伸手拭血的時間都沒有,在下一個敵軍又朝他撲上來欲扯他下馬時,他用力拔出還卡在敵軍將領頸間的戰矛,使勁格擋住敵軍砍來的長形陌刀,另一手,則是飛快地抽出配在鞍旁的陌刀,傾身奮力一捅,再抬起腳將遭一刀刺穿胸坎的敵軍,給踢至汙血遍佈的黃沙裡。

  抬首一看,馳在最前頭的餘丹波,在敵軍中軍裡找著了指揮敵軍的將領,余丹波將馬腹一挾,奔馳的飛快,顧長空以陌刀拍打著馬兒,即刻也追了上去,馳至中途,只見餘丹波突將整個身子側掛在馬腹旁,一壁閃躲敵軍射來的箭雨,一壁張開了那柄需有兩名壯丁才拉得開的餘家弓,緊接著,猛然松弦放箭,強大的力道一箭射掉敵將的人頭,那顆額際間橫插了根兵箭的血淋人頭,快速滾落至遠處的黃沙裡,再經餘丹波座下的戰馬馬蹄,一腳踩碎。

  他目瞪口呆。

  那顆遭馬蹄踐踏過的人頭,鮮血中混流著濃稠的白色汁液,濺在黃泥沙土上,顏色顯得突兀詭異,極力想壓下滿腹欲嘔感的他,用力轉過頭去,不想,去認清那是什麼東西。

  為首的敵軍將領一倒,敵軍登時陣腳大亂,此時楊軍陣後手執長陌刀的步兵們,掌握時機馬上跟進殺敵,在前陣攻潰敵軍中央線,趁敵軍兩翼陣勢大亂後,所有留在中部後的步兵立即如洪水掩至,口中嘶喊而出的殺敵聲震天價響,閃亮的陌刀在秋日的烈陽下,刀光刺目得無法逼視。

  在這片令人睜不開眼的亮影中,眯著眼的顧長空,看見了餘丹波位在戰駒上那具昂首挺拔的身影,聽他口中大喝著軍令,引導指揮著他們繼續前進殺敵。

  如果說,這是一處人間煉獄,那麼身著一身光明鎧甲,挺身站在他們前頭的餘丹波,就是引領他們殺出這片血獄的唯一方向。但在他心中,那個曾在軍帳中看著軍圖,或是現下遠遠馳在他們前頭奮勇殺敵的餘丹波,卻再也不像是當年手捧著兵書,詳細地為他們講解戰法兵陣的那個斯文書生,更不像,如師如友與他們相處了三年的頂頭上司。

  是戰爭讓每個人都變了嗎?

  頭一回,顧長空覺得,戰袍上盡染敵軍鮮血的餘丹波,看來,是如此陌生。

  固守在余杭等著趙奔前來的南國將軍邢萊,利用潮汐起落與岸上的優勢,多日來,將趙奔所率大軍困陷在易守難攻的江口入海處,趙奔屢次突破防線欲率軍入江口,計高一籌的邢萊,總有法子讓他每進一步就得再退三步。

  率軍退回海上的趙奔,從軍多年,從沒把幾個人的名號留在心底過的趙奔,不得不欣賞,這名被南國太子派來顧守余杭的南國大將,可欣賞歸欣賞,趙奔仍舊得依德齡帥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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