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純 > 塞上曲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然後,他會愣上好半天,才說:「下次你要殺什麼,讓我給你殺。不會那麼費力。」他說得很認真,很認真。

  那時候,我一愣,差點被自己笑噴出來的口水給嗆到。

  然而,如今回想,眼眶卻不自禁地濕熱了起來。

  伏琅,伏琅,你在哪裡呢?

  這一刻,我多麼希望,你就是一隻蟑螂,一隻生命力頑強,永遠也打不死的蟑螂。

  太子沉默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明白我說的那個人是誰。因為下一刻,他蒼黃英俊的臉上已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那微笑,使他看起來好似地獄中的惡魔。

  「說吧,你想用手下奴隸的一條命從我這裡換取到什麼?」

  我在些微的怔愕之後,開始感覺到難以抑止的憤怒。

  「你說什麼?」

  「我一直都在等著你說。」他緩緩坐直了身子,半眯的眼睛睜了開來,眸中精光亮得嚇人。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太子。

  滿不在乎、吊兒郎當的是他,風流成性、頹靡放蕩的是他,冷靜、從容、果敢、決斷也是他。

  然而,卻一定不儘然全是他!

  我想我還是錯了!

  在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只是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時,我曾「英明睿智」地把他看成一頭沉睡的雄獅。

  但是,直到此刻,我才發現,他其實更像一頭披著羊皮的狼!

  狡詐!多疑!陰狠!猜忌!

  那一瞬間,我竟不再感覺到憤怒,心頭只是湧起一股可笑的疲倦。

  是啊,一個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揮刀相向的人,我又怎麼能指望他會對一個陌生的動機不明的女人推心置腹?

  在這種情況之下,若我告訴他,將來他一定會成為匈奴的大單于,而我,只是希望得到他的一個承諾——成事之日,放我自由!

  他會相信嗎?

  說不定,還會以為我是側閼氏派來試探他的奸細。

  我無可奈何地牽了牽嘴角,「你希望我說什麼呢?尊敬的太子殿下。說我其實有多麼崇敬你,說無論多少人把你當作是帶來災難的惡魔,我卻仍然一心一意把你當天神一樣膜拜、仰慕?說不管遇到多少困難,我都會追隨在你的身邊,做你忠實的信徒?」

  他當然不會相信我的這一番鬼話,但,除此之外,我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來說服他。

  論身份,我是王庭最最高貴的王妃,未來的夫君,是所有王子裡面最有可能登上單于寶座的人。

  而他,通往王者之路的唯一障礙,便是眼前這個惡名昭著的太子冒頓。

  論地位,我是如日中天,他是每況愈下。

  論情感,我認識蕖丹在先,他對我又好得沒法挑剔。我要不是傻了,就是別有居心,才會甘冒如此大的風險,將他這個廢儲救回來與蕖丹作對!

  對了,我是傻了!

  我腦子有病!

  就當是這樣吧。

  他懷疑我是對的,若不懷疑,他就不是冒頓,而是第二個蕖丹了。

  我這樣想著,心下一陣黯然。

  世人多愚,總是想要千方百計地知道自己的未來,以為如此,才可以趨吉避凶。哪裡知道,正是因為多知,才會給自己帶來一些原本不會有的災難。

  譬如伏琅。

  他絕不是我甘願犧牲掉的奴隸,而只是,上窺天機之後,老天給我的懲戒。

  我黯然向冒頓行了個禮,轉身欲走。

  他卻在此際開口問我:「你也相信巫師的話嗎?」

  我腳步一頓,答非所問:「那麼我說,太子總有一日會成為匈奴之王,你又相不相信呢?」

  他果然冷冷地哼笑了一聲,「就憑你這一句話,哪怕有十個腦袋也不夠人砍。」

  「太子繼位為單于,這句話有什麼不妥?」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如我一般有著這樣的困惑與不甘。

  然而,正因為這句話是從別人嘴裡說了出來,他才會感到惶恐與害怕吧?

  我的唇邊慢慢揚起一絲譏誚的笑意,為我這無可奈何的小小反抗。

  言畢,我迅速走了出去。在離開大帳的瞬間,我聽到他仿佛愉悅又仿佛冷酷的大笑聲。

  「好!好一個天下最聰慧出色的女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夫君是不是真的能成為草原之王!」

  我下意識地抬頭,視線與站在不遠處的呼延冉珠相接。

  那一瞬間,我仿佛自她充滿憂傷的眸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從這個夢魘跌入那個夢魘……許多畫面在眼前紛亂地閃過,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古代的,現代的……但配音卻永遠只有驚雷般的一句:你的夫君,會成為千百年來最英明偉大的草原之王!

  你的夫君……

  我的夫君就是蕖丹!

  我終於肯正視這一點。

  說也奇怪,等到我終於下定決心,接受這個事實的時候,才發現,要接受它並不困難。

  蕖丹的善良,幾乎是世間少有的。

  這一點,我也不得不感激頭曼單于,正因為有了他近乎於偏執的寵愛,蕖丹才能完全孤立於世間的一切邪惡之外,單純得有如一張白紙。

  「王妃,睡袋已經鋪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幫您卸了妝,您早點歇息吧。」阿喜娜從垂幕後面轉了出來,見我握著梳子呆呆地望著那道藏青色的布幔,忍不住回頭審視了一眼。布幔是按照我的意思,頂端做成活結,串在繩索上,然後將長索從大帳的這一頭牽到那一頭,牢牢固定起來。

  早晨將布幔拉開,懸垂著流蘇的藏青色布幔用同色繡著飛鷹圖案的布帶圈起來,松松地打著褶皺垂在一邊,整個大帳便呈現在眼底,一覽無遺。

  到了晚上,拉上布幔,精美華麗的帳篷裡便像是憑空多出來一道藏青色的牆,一分為二,我與蕖丹各踞一邊,互不相擾。

  我怔怔地看了布幔一會兒,歎了口氣說:「還是收起來吧,天氣這麼熱,那帳幔後面又不通風,真虧他在裡面睡了那麼久。」

  阿喜娜聽了,又驚又喜,「王妃改變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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