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唐純 > 滄海謠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紫綃忽然想起那夜在荒村之中見他誇讚醉月樓的燒雞時的情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火光映照著她紅撲撲的笑臉,掃盡江湖險惡之氣,單純如七八歲的小女孩。

  步滄浪怔了一怔,只覺心中萬般憐愛,恨不得時光就此停住,好留住她純真的笑容。

  “哎!這個好了,你嘗嘗。”顏紫綃取下烤好的一隻魚,遞給步滄浪。忽然與他四目相對,她的心為之一顫,胸腔忽然象揣了幾隻兔子一般狂跳起來。

  步滄浪忽然眉頭一皺,尖銳的疼痛感令他幾乎支持不住。他忙接過紫綃手中的魚,迫不及待地轉過身去,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然而,這一切仍然盡收她的眼底。一時之間,她心痛如絞。

  終於忍耐不住,她小小聲地內疚地問:“是因為我打的那一拳嗎?”

  這個問題,已經在她心裡盤亙了好久,她怎麼那麼傻呢?還以為他什麼事都沒有,沒想到,他在若無其事的外表之下居然忍受著這麼大的煎熬!

  步滄浪看著淚盈於睫的紫綃,含笑以袖拭盡她的淚珠,順手理了理她粘在頰邊的濕漉漉的髮絲,溫言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我體內原有的蠱毒發作了。”

  這並不是想減輕她罪孽感的托詞,而是,即使沒有她加上的那一拳,南宮麒的掌力也足以引發他體內的蠱毒。

  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憑空得到,這就是他擁有超人武藝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得失之間,只看你如何選擇。

  就象現在,他用自身的痛苦去換取紫綃信任的眼眸,他認為是值得的。

  紫綃哽咽難言,在她眼裡的步滄浪雖然並不若武林傳言那樣“冷酷”,“嗜殺”,但也很少有溫情的一面。即使是在“李家村”養傷的那一段時間,他對她的好也只是從旁人耳裡聽來的,從來沒有象現在這一刻,這樣深重地撞擊過她的心靈。

  然而,她不得不承認,越是對她好的人就越是會被她所累,妹妹紫絹如是,現在的步滄浪同樣也是。這叫她以何種樣的心態來面對他呢?

  她陡地躍起,嘴裡含糊不清地嚷道:“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你!”

  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紛亂披靡,她猛地轉過身,投入到墨黑的密林中去。

  身後傳來步滄浪焦慮,痛苦的喊聲:“紫綃,不要走!”

  明知道,她不可能離開小島,他卻仍然有著錐心的痛楚。看著她那麼無助,那麼惶恐,那麼自責,那麼悲哀,他恨不能替她承受這一切折磨。然而,他不能,他甚至連站起來追她的力氣也無。

  從來沒有哪一刻,他覺得自己這麼渺小過。

  紫綃放足狂奔,撲跌在粗礪的泥土地上,她好恨好恨自己,總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女王,總以為天下世事,莫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卻不料,她所做的一切,最後卻總是傷害最關心她的人。

  她該怎麼辦?她尚不能向父親和妹妹做個交代,又如何能請求他的原諒?

  她哭著,想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靜諡的夜如隱藏的怪獸在暗處窺視這她。

  她猛地打了個寒噤,步滄浪為什麼沒有追她?是不屑於還是不能夠?

  想到這裡,她一躍而起,向來路狂奔而去。

  漸漸衰弱的火堆之旁,是步滄浪忍痛難言的臉,一顆一顆鬥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滾落。經過剛才一番情緒的大起大落,他早已無法控制毒氣的蔓延,心口如被一隻巨手在紐絞,搓揉,他知道,上天給予他的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

  但,他是多麼的不甘心啊。在他以為了無生趣的時候,老天從來不吝嗇它的慷慨,而今,當他剛剛嘗到一點甜頭,它卻收回了它的權利。

  多麼多麼的諷刺啊!然而,可悲的是,他空自有一生武藝,卻終究無法與天相抗!

  他忍受著天翻地覆的折騰,一心只想多堅持片刻,也許,只要一會兒,還堅持一會兒,他便可以看見她了,他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

  漸漸模糊的眼眸中,他看見一個燦如紅霞的影子向他奔過來,他精神陡長,一切病痛都仿佛已離他遠去。他的臉上,蕩漾起欣慰寵愛的笑容。

  顏紫綃氣喘吁吁地趕到步滄浪的面前,一眼看見他矍鑠的精神,她那一顆快要蹦出胸腔的心才慢慢回歸原位,剛才種種煩惱一下子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向火堆裡添了幾根柴,火苗“嗶卜嗶蔔”爆裂開來,她瞧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怔怔地想出了神。

  步滄浪瞭解地拍拍她的肩:“別以為是你害了你妹妹,也許,她現在早已找到了她的幸福。”

  紫綃茫然地抬起頭來,帶著幾分期盼幾分懷疑地問道:“是嗎?”

  “當然,你剛才走的時候,月宮裡的嫦娥下來告訴我的。”步滄浪一本正經地指著天上一輪圓月,煞有介事地說。

  顏紫綃撲哧一笑:“嫦娥幹嘛告訴你不告訴我呀?”

  “因為我長得帥啊。”他一邊若無其事地說笑,一邊忍受著身體內部的煎熬,一邊還要極力控制住外表的鎮定。苦苦支撐之下,漸感力不從心。青綠的顏色開始蠢蠢向外冒起,他的手控制不住的輕顫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你怎麼啦?”顏紫綃臉色大變,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步滄浪。

  步滄浪淡然一笑:“最壞也不過一死。”

  紫綃聽他說得輕描淡寫,忍不住心中難過,伏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步滄浪只覺一股甜淡的香氣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蒼茫了海水,也圍住了整個天地。他的心神一陣激蕩,握住她的手,溫言道:“我死之後,能得你的眼淚,就是死也值得。”

  紫綃連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臉上尤掛著晶瑩的淚珠,卻輕快地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呀。”

  她微微側過了頭,倚在他的身邊,一縷清柔的聲音從舌底吐出:

  “船頭兒長,船尾兒翹,綠柳煙波姐兒莞爾笑;紫綃兒巧,紫絹兒俏,縱橫四海公子心慕焦。”

  紫綃生性本不喜唱曲跳舞之類女兒之事,所以除了這首聽慣了的唱她們姐妹倆的曲子之外也不會別的。如今,娓娓唱來,卻不免觸動許多心事,想著紫絹生死未卜,步滄浪又傷重難治,一顆心愁腸百結。原本活潑歡快的調子卻變得悽愴哀婉起來。

  一曲既終,步滄浪深吸了一口氣,安撫地笑笑,道:“不要怕!我剛才是嚇你玩的,哪那麼容易就死呢?只要忍受七天,這種痛苦就會消失。”

  他說得肯定堅決,幾乎連他自己也要相信這個美麗的謊言了。

  “真的?”紫綃似信非信地瞪大了眼睛。

  步滄浪神秘地說道:“『飛天劫』是苗疆的一種蠱毒。中毒的人平時並沒有什麼,一旦發作起來,卻要痛上七天七夜,然後毒氣就會自動消除。這是我們天鷹社練功的密法,七天之後,我的武功又會大進一步。”

  其實,是受一次傷武功就折損一次,而且,如果沒有師傅的獨門解藥,就會必死無疑。他說的雖然是一句謊言,但絕對是善意的。起碼,在這七天裡,紫綃的心裡會好過一點。只需要七天,他就可以紮一條小船送紫綃回去,然後他便可以毫無牽掛地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地死去。

  “用這種方法練功?”紫綃緊緊盯住他的眼睛,似乎要看出他的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實。苗疆的蠱毒她是聽過的,那裡有一個神秘的教派,名字叫做“拜月神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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